镜中倒影的脖颈正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后折,
乌发间梅纹正渗出血珠。
她看到了什么。
她概是还没有醒罢——
镜中人,是素椿。
“素椿?”少女轻唤。
镜中人影骤然端正,素椿柔声问:“姑娘魇着了?”
如水的面容关怀看向傅窈,
“我方才听到姑娘在梦中呼喊,
便想来看看姑娘可是魇着了。”
果然是自己刚从噩梦中回过神,这才看岔眼了,傅窈放下心来,
又摆摆手,“我没事了,
你也早些回去安歇吧。”
素椿没走,反递过来一只水蓝色香囊。
“这香囊是我随身佩的,
可安神驱厄,姑娘佩了定然就不会再做噩梦,快收下吧。”
傅窈想拒绝,又耐不住她殷切的目光。
待傅窈接下香囊,素椿方满意浅笑,推门出了屋。
转身时,脖颈光洁如初,也无什么梅花纹路,仿佛方才昏暗中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她收回眼,将香囊搁在枕边,这回倒是一夜无梦。
*
依孔行舟所言,极乐坊的花舟戏将在两日后开场。
索性这几日得空,傅窈便央着楚云渺和沈澈安教自己绘符,她不想在遇到危险时,一再沦为拖累大家的累赘。
院落里,三人围桌而坐。
“师妹可有想学的符咒?”楚云渺莞尔,显然是乐见她如此上进。
她本就有好为人师的癖好,在仙门中也颇喜指点后后辈,性子又极有耐心,如今师尊不在,自己这个师姐便代师授课。
傅窈沉吟片刻,学符咒自然要挑最厉害的学,她想到那日幻境里季无月击溃法阵的咒语,“师姐可知阴阳易位是什么符咒,我想学那个。”
楚云渺失笑,“阴阳易位咒不是杀招。所谓阴阳易位,便是将施术者与被施术者境况相逆转,并不能产生实质性的伤害,亦不能让师妹自保。”
“此咒偏门,我只在古籍上读过。”
沈澈安声音飘渺,“三百年前,一捉妖师的妻子身中罕见妖毒,为救妻命,那名捉妖师便用了此咒,将妻子身上的妖毒更易到己身。”
他停顿道,“一命换一命。”
少女指尖一颤,她突然想起那日在幻境里,季无月将她护在身下的情形。
顿了顿道:“那师姐还是教我自保的符箓吧。”
……
朱砂在黄表纸上蜿蜒出歪斜的纹路,少女提笔间屏气凝神,耳边传来楚云渺的声音,“符箓之道,讲求静心。”
楚云渺此番教的是镇妖符,比五行符要难上一些,听了此话,她更不敢怠慢。
一张接着一张,笔走龙蛇,倒越来越像正经捉妖师的手笔。
手上这张符画至半路,楚云渺便被江府管事唤了去,道是江老爷请仙师勘察府邸风水。
院落里便只余傅窈和沈澈安两人。
少女已渐入佳境,接着集中注意力提笔,短暂无言后,沈澈安迟疑开口,“阿窈,我想问你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问。”她答。
凡是这般说的,她就是不让他问,沈澈安也会忍不住开口。
“你可有喜欢之人?”
他想问这个问题许久了,虽说她和季无月二人是兄妹,但自己也是见过寻常兄妹是如何相处的,他们两个的氛围,太不寻常了。
“当然有啊。”傅窈头也不抬,“楚师姐,你,还有素椿,都是我喜欢的人。”于她而言,在一起相处舒服的,便都是她喜欢的人。
“那季无月呢。”沈澈安忙问。
季无月嘛。
少女鼻尖微皱,她和季无月在一处时,好像不算融洽,也好像不算不对付,有的时候他总是刻意惹她恼,逗弄她,有的时候又像真正的兄长那样,会可靠地护着自己,傅窈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对他的感觉。
见傅窈沉默,沈澈安追问,“我说的喜欢,不是寻常的喜欢。是倾慕,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是男女之情,就像孔行舟对江罗。”
他又顿住,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放缓了语气道:“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你对季无月,可有男女之情?”
他实在忍不住开口,可话一抛出去,又懊悔闭上眼,倘若她不说,自己尚有三分争取的机会,倘若她说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居。
笔锋猝然折断,朱砂溅上她袖口。
她慌忙按住微乱的心口,“你胡说些什么……我只当他是兄长和同伴,仅此而已。”
怎么会呢。
她怎可能对季无月生出男女之情。
沈澈安面上欣喜,再三确认问,“你当真对他……没有别的心思?”
“当然没有了。”她笔尖一顿,强装镇定接着运笔。
沈澈安松了神色,接着试探道:“听闻他和云渺二人婚期将近,阿窈又和云渺情同姐妹,日后若有云渺在季家与你相伴,想必阿窈定然欢喜得很吧。”
“届时便不能再唤她师姐了,你当唤她一声嫂嫂。”
“你说是吧,阿窈。”
傅窈怔了怔,喉头像咽了枚青梅,酸涩感上涌,却还是扯出一个浅笑,“当然了,往后能日日和师姐——嫂嫂在一处,我自然欢喜。”
说罢她垂首画符,才发觉方才那张镇妖符不小心错画成了五行符。
随即不动声色抽走画错的那张黄纸,又添了张新的掩在上面。
欲盖弥彰。
如同少女酸涩难言的心事。
沈澈安抿了口茶,接着问询,“既然阿窈兄长不日就要完婚,那……我们的事,阿窈是如何想的?”
她失忆前,分明对他是不一样的,甚至还曾在信中提过,“若要嫁郎君,当属阿澈这般的为上乘。”
他以为,阿窈对自己是有意的。
“我们?”
傅窈不明所以,“莫非我失忆前与你是伴侣?”
原身和男主不止暧昧过,还早就在一起了?傅窈大跌眼镜。
“非也。”沈澈安有些脸红,他只是想与傅窈旧情重续罢了,她失忆后和从前分别不大,只是自己不再是对她特别的存在,她好像,同季无月要更亲密些。
近日来受孔行舟和云渺婚期影响,加之家中又对他的婚事催得紧,他便不由寻思到自己和傅窈身上来。
“我是想问阿窈,你喜欢哪般男子?”他踌躇半天终于道明。
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鬼使神差地,傅窈心底头一个浮现的竟是那抹玄衣人影。
她正想说不知道,沈澈安却陡然出声,“季兄。”
月洞门旁,少年身形颀长。
从她的角度,看不大清他的神色,亦或是,他现下本就没作表情。
沈澈安朝月洞处玄色人影道:“在那处站许久了,怎不进来一坐。”
季无月一直在月洞处。
他是不是……都听见了。
少女垂首,突然不敢看他。
他确实全都听到了。
从沈澈安开始试探傅窈的心思开始,再到沈澈安图穷匕见,明目张胆地觊觎她。
季无月面上不显,内心却升起一股无名火。
“季兄何时来的?”沈澈安问。
“约莫是有人问‘可有喜欢的人’时。”季无月皮笑肉不笑,散漫道:“怎么,沈家少主改行当月老了?”
上来便语气不善,傅窈笔尖一顿,朱砂滴在最后一笔处,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被季无月长指拨开,“画废五张黄纸的人,倒有闲心操心别人婚事。”
这话听着像是在嘲弄傅窈,实则是在暗指沈澈安。
“季兄说笑了。”
沈澈安将温茶推至季无月面前,“我与阿窈不过是闲谈。”
“阿窈?”
季无月冷笑,传讯戒磕在石桌发出脆响,“沈少主倒是唤得亲热。”他早就不满沈澈安“阿窈”“阿窈”地唤她了。
“画镇妖符最忌分心,不想某些人偏要聒噪。”
“季兄说的是,阿窈颇有几分符箓天赋,本该由你这当兄长的教导才是。”沈澈安不恼,话锋一转,又刻意将兄长二字咬重了。
季无月自然听出沈澈安的言外之意,满不在乎道:“原来沈少主知晓何为僭越。”
少年气息拂过傅窈泛红的耳垂,同儿时般,握着她的手在黄表纸落笔,“教习舍妹——”笔锋力透纸背,“轮不到外人插手。”
他的衣襟带着冷意,握住她的力道有些紧,又有些重。
傅窈蹙眉,想挣开他的掌心,却被捏得更紧了。
他好像是故意的。
傅窈猜测,于是抬眼悄悄地打量季无月。她看到他紧绷的下颌,唇角平直。
他似乎发现她在看他了,眼眸流转,凉凉觑过来的一眼彰显着少年此刻并不愉悦的心情。
沈澈安噎住。
他就知道。
见二人姿态亲密无间,心中多日来的猜想逐渐被印证,他就知道季无月觊觎阿窈,觊觎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
他心中醋意翻天,分明阿窈失忆前,自己才是先来的那个。
“纵使是亲兄妹尚且要知分寸距离,季兄不觉得此举太过逾矩了吗。”沈澈安脸色发青,目光流连在二人之间。
“沈少主说得对,是该知分寸。”话虽如此,他的指尖却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傅窈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扣住。
“季无月,你……”
少女腕骨被箍得生疼,低声抗议道。
“我怎么了?”少年挑眉,语气轻佻,眼神却冷,“不是说当我是兄长吗?兄长教妹妹画符,有何不妥?”
他气闷,这几日她都躲着他,原是要与沈澈安走近,有什么符箓是他不会的,偏要去让沈澈安教她。
自己若是晚些来,恐怕沈澈安都哄着她将亲事定好了。
傅窈一时语塞,只觉得胸口堵得慌,遂垂下眼,不愿再看他。
他掌心烫得很:“镇妖符最忌分神,阿窈连起笔都画歪了。”
沈澈安唰得坐起身,“季兄这般逾矩,倒像是借兄妹之名行狎昵之事。”
符纸骤然被剑气搅碎,纷扬如蝶。
少年剑鞘抵住沈澈安咽喉,漫不经心道:“沈少主倒是知礼,觊觎旁人珍宝也算君子风范?”
傅窈愣住,季无月到底是吃了多少个炮仗,好端端地就恼了。
“珍宝?”沈澈安同样以剑推开他的剑鞘,“若真是珍宝,何苦以兄妹之名作茧自缚?”
接着又字字珠玑道:“更何况,偷来的珍宝,怎会为你所据。”
他暗指,若没有季无月自己早就与傅窈在一处了。
剑身轻颤。
这句话确实戳中了少年痛处。
他确实不知,傅窈是如何看待自己,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他甚至不敢保证,恢复记忆后的傅窈,对自己是现在这样,还是会同从前那般漠然。
是会选择沈澈安,还是选择……他?
他尚记得她曾承认过,沈澈安是她的情郎。
少年眼底划过落寞自嘲之色,又很快被掩去。
“够了。”
傅窈听不明白他们两个究竟在吵什么,好好说着话气氛就开始剑拔弩张,“镇妖符最忌分神,你们这样聒噪,我还怎么画符。”
她用少年的话回敬回去,又直起身赶客,“你们都出去,我一个人画总成吧。”
闻言二人都没再作声,见傅窈态度明确,终是将院子让给了少女一人。
*
院落内,傅窈抽出一张新的黄表纸,笔尖游走几下,却怎么也画不下去了。
她耳边都是方才二人的话。
季无月口中的“珍宝”,是说她吗。
少女笔尖一颤,黄纸再次被大团朱砂晕染。
算了。
她搁下笔。
符箓之道,讲究静心。
可为什么一想到季无月,她便再也没办法心静呢。
第64章
是不是对他而言,所有的累赘都该是如此下场。
有了素椿给的香囊和护心镜,
这几日傅窈当真就没再做噩梦。
只是每每醒来都头脑昏沉,神思迟钝。
“看来师妹这两日觉好。”傅窈走出屋,迎面碰上楚云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