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笨?连喜欢这种东西都搞不清楚。他哥也就算了,这些无方道士,修个什么道,把脑子都修傻了。
戚隐想起元籍,那个家伙总嚷嚷着,情()欲都是幻梦,镜花水月,一晃就没了。天底下唯一不变的,只有那茫茫大道。可是人活到头,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十年,妖魔长寿,也终将走到终点,就连那抠脚的白鹿神都会在天殛之战中死去。再长久的日月,同千年万载的天地相比,也不过是春生秋死的蟪蛄。望得到头的命数,有人陪,有人爱,又有什么不好?
无语了一阵,他忽然一愣,怔怔地望着戚灵枢。这小子蹙着眉心,一副深思的样子。戚隐在他面前摆摆手,道:“小师叔,你干嘛突然问这个?你该不会……动凡心了吧?”
戚灵枢握着拳轻咳了几声,仍是一副淡漠的脸色。
“帮一个朋友问问。”他道。
第78章
折柳(三)
“你撒谎也选个好点儿的由头,”戚隐捂着脸,“你除了我和云知那个狗贼,还有什么朋友啊?”
“……”戚灵枢沉默了,幽幽地望着他。屋子里冷冷清清,窗外的凉风刮进来,嗖嗖在身边兜着。不知为何,戚隐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你敢说出去就杀了你”的况味。
天爷,这厮真动凡心了。想不到戚灵枢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无方首徒也有下凡的时候!戚隐很激动,眉飞色舞地问道:“那个人喜欢你么?”
戚灵枢不答,闭上眼,只道:“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回什么回,这可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你师尊我老爹要是知道,肯定要我帮忙啊小师……兄!”
怎么说都改不了叫他小师叔的习惯,戚灵枢很无奈,“你若改不过来,就叫小师叔吧。”
“小师叔,”戚隐道,“我爹在琉璃幻境里同我说,若喜欢一个姑娘,你便要悉心关照,天寒问她穿衣,三餐问她吃食,日日相伴,总有一天,她也会喜欢上你。”
“这样么?”戚灵枢忽然睁开眼。
看,露相了吧,准是心里藏了人了。戚隐摆摆手,“当然不是!像你这样的,压根不用考虑。你这么俊,剑法又这么高强,你只要往那姑娘身前一站,对她勾勾手指,她就屁颠屁颠来了。要是你勾勾手指不成功,那你就对她笑两下。要是你笑两下还不成功……”
“那当如何?”戚灵枢问。
“那没办法了,”戚隐摊手,“要么她心里有人了,要么她真的对你没感觉。”
戚灵枢不再问了,枯着眉头,道:“你回去吧。”
戚隐却不走,把琉璃子从腕子上褪下来,戴上戚灵枢的手腕。淡青色的琉璃子挂在他皓白的手腕上,煞是好看,戚隐满意地点点头,果然这种珠串还是比较适合他们这种白净小生。
“你做什么?”戚灵枢一愣,“这是师尊留给你的。”
“这是我爹留给咱们的。”戚隐说,“我爹留下两样东西,归昧剑和这串没啥用只能看的琉璃十八子。我自私一点儿,归昧剑我拿走了,这串琉璃子你戴着吧。小师叔,我要跟我哥走了,你可得保重着点儿。戴着它,你就知道,我爹在天上保佑着你呢。”
戚灵枢低下眼,久久地凝视那串剔透的琉璃子。天光下,他的眼睫蛾羽一般轻轻颤动,戚隐知道,他的眸中一定藏了刻骨的哀恸。戚灵枢沉默了一会儿,道:“师弟,我常想,师尊斩妖除魔数十载,夙兴夜寐,披霜沥雪。身上创痏,累累数来,尽皆救民于倒悬所致,何以落得如此境地?‘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
他的发问一字一句,字字沉痛,字字泣血,戚隐也难过得很,是啊,他爹娘那般好的人儿,怎么就这般下场呢?戚隐默然半晌没吭声,戚灵枢醒过神来,道:“抱歉,我不该同你说这些。”
戚隐摇摇头,道:“小师叔,你这些问题我也回答不了。只不过我想,天呀命的,咱们这些凡人猜不明白也看不透,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说不定今儿在一块其乐陶陶地涮着肉,明儿我脑袋上落下个花盆就把我给砸死了。算了,管他明朝几般苦,只消今日快活逍遥似神仙!日后就算颠沛流离,蓬头垢面,也有东西可以回味不是?”
他拍拍戚灵枢的肩膀,出了门,天地一片雪色,苍茫无垠。扶岚一身麻布黑衣,背着蓝布碎花儿的小包袱,抱着猫爷,站在廊下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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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晚霞在青砖地上流泻,像一丛丛火焰,整座山城都笼在黄昏里。天渐渐暖了,河道边上的垂柳发了新芽,杨柳底下搭了个窝棚,几张油腻腻的方桌,几把瘦棱棱的长凳。五六个卷着衣袖的汉子在那喝酒划拳,脸颊吃得红红的。街上人少了,大家都收拾摊子,关上门。一条临水的长街,只剩下这一个孤零零的窝棚。
“请问,月牙谷怎么走?”有人问。
汉子们转过脸,正见一个男孩儿站在青砖地上。他长得很漂亮,眉目精致,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脖子上围着雪一样的狐裘,身上穿着披风,银纽子一丝不苟地扣在一起。只是眼睛好像看不见,灰蒙蒙的,没有光彩。
“太久没回去,竟然迷路了,”男孩儿带着抱歉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因为迷路而窘迫,“烦劳几位指个方向。”
“你去那儿做什么,那儿一片迷雾,进里头的人再也没回来过,危险得很。”汉子们醉醺醺地围住他,“你一个小孩子,你爷娘呢?”
男孩儿没答话,有人搓着手笑,“长得不错,兄弟几个,要不要捎回家玩玩?再卖给鸨儿,咱下半年的酒钱都有了。”
男孩儿似乎没听懂,浅笑着,依旧是彬彬有礼的模样,“能给我指个方向么?”
“走走走,我们带你去!”有男人伸手过来揽他。
男孩儿退了一步,正好避过那伸过来的手。男人有些不高兴,道:“怎么的,老子带你去你还不肯?”
男孩无奈地摇摇头。男人们互相看了一眼,从四面八方围上来,阴鸷的眼睛露出淫邪的光。男孩一动不动,微微低着头,仿佛毫无防备。所有人大喝一声,正要扑上去,数道凄冷的寒光从披风底下飞出来,仿佛刀子狠狠割在眼皮上,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晃了一道。风刃在窝棚里盘旋,刹那间柴草乱飞,血花四溅。所有人矮了一截,像信徒跪拜神祇一般,伏倒在地,那是因为他们的双腿已被风刃斩断。
漂亮的男孩踏着血,停在一个男人的跟前,居高临下。男人艰难地抬起眼,看见那个男孩儿的脸上依旧带着温煦的笑容,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
“我已经问了第三遍了,”男孩儿苦笑着,很苦恼的模样,“月牙谷怎么走?”
汉子艰难地指了一个方向,男孩颔首,道:“多谢。”
说完,男孩儿化为丛丛紫蝶,消失了踪迹。男人正要求救,一道风刃滚过所有人的咽喉,霎时间鲜血长流,窝棚里再无声息。
紫蝶穿过山坳子里巨斧斩过似的天堑,飞过重重迷雾,顺着潺潺的溪流,飞往隐匿在深山里的峡谷。曲曲折折的山阶上两侧挂满了晕红的油纸灯笼,男孩儿在爬满青苔的石阶上落了脚。立刻有溪边浣衣的妇人注意到他,溪边耍水的孩子们愣了一下,大叫着跑过来:“阿离大人!阿离大人回来了!”
孩子们像蹁跹的小蝴蝶一般围住了他,巫郁离从披风底下取出绒花儿、布老虎之类的小玩意儿,分给他们。孩子们簇拥着他,一同往月牙谷深处走。浣衣的妇人们站起来在衣襟上擦手,道:“阿离大人又变小了。”
“是啊,”一个中年妇人道,“这是我看过的二回了,头一回见阿离大人变小,看模样只有八岁呢。”
“这是阿离大人的私事儿,咱们别管。”有人打断她们,“多亏阿离大人,咱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寡妇才能逃过妖魔的利爪,有一处安歇之地。收拾收拾,且回家吧。阿离大人爱喝茶,我呀,去包点儿云雾茶给他。”
满月在山尽头升起,月光犹如细腻的水银,铺陈在静谧的谷中。月牙谷里住的都是寡妇,每间低矮的小屋里都有一个母亲和几个孩子。他们大多从妖患中侥幸逃生,被巫郁离收容。谷中央矗立着高大的白鹿神像,披着月光,鹿角生花。巫郁离坐在白鹿神像下,擦拭一支素白的骨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围着他,趴在他的脚边上。
有孩子嘟囔着问:“阿离大人今天不弹琴么?”
巫郁离微笑着摇头,“今天高兴,吹笛子。”
“可是以前阿离大人都弹琴,”孩子懵懂地问,“吹笛才高兴,以前弹琴的时候,阿离大人都很难过么?”
巫郁离没有回答,只是歪了歪头,问:“要听故事么?”
“要!”所有孩子大声道。
巫郁离娓娓道来,“很久很久以前,白鹿大神还会下降凡间的时候,常常去外面嬉戏游玩。每当夜深,月亮升起,白鹿大神披着月光,从远方归来,笃笃的蹄音在灌木丛里响起,有一个大巫就会吹起骨笛。”
“他在迎接神回家么?”孩子们问。
巫郁离眼中有细碎的温柔,他抬起手,蝴蝶飞出掌心,扑着翅子,萤光点点,散入远山。他仿佛又看见那只洁白的鹿灵踏着月光下降,向他走来。那一瞬,他迷蒙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光彩。
“对,没错。”他低声道,“他在迎接他的神……回家!”
第79章
萋萋(一)
去南疆之前,他们决定先回一趟江南。戚隐有种直觉,弄清楚巫郁离的来历,便能弄清楚扶岚的来历。要查巫郁离,南疆要去,江南也得走一遭。打吴塘出来得有小半年了,跟过了半辈子似的。这一程直奔孟清和的老家常州府,三月天,风里扯絮,白绒绒飘满天。他们到的时候正好黄昏,天边一轮红滚滚的日头,染缸里挣出来的似的,扎眼得紧。
到了地儿先祭五脏庙,戚隐一手搂着猫爷一手拉着他哥进酒楼。去了一趟无方,从云知那儿得来一半打假擂的赃银,小师叔又给了他好些银角子,这会儿囊中包包鼓鼓,十分有钱。当下叫了几两牛肉,一盘烧鹅,一碗蒸鸡,两盅三鲜汤,两碗绿豆棋子面,两壶烧酒。不怕吃不完,猫爷肚量大,什么都装得下。
酒楼正中央搭了个台子,说书人端坐其上,抹了抹嘴上两撇胡子,惊堂木一拍,道:“今儿个,老朽便来说一说那叱咤风云,三头六臂,通天彻地的妖魔大王,扶岚!”
戚隐一个激灵,从饭碗里抬起头来。
四下里叫好,说书人惊堂木又是啪地一拍,捻着胡子道:“且说那扶岚大王,生得是虎背熊腰,黑脸长毛,牛眼大耳。日前假意败于小戚道长剑下,实则深入无方,搅得仙山天翻地覆,老朽正巧行至湘水岸边,眼见灭度峰摇摇欲坠,实在是心惊胆战呐!”
得,他哥从一个猪妖变成四不像了。戚隐无语。
满座痛惜长叹,说书人喝了口茶,又道:“扶岚性淫,在那横山魔宫,辟有酒池肉林,蓄妖姬魔女七七四十九个,个个生得夭夭灼灼,乔模乔样,更精通房中秘术九九八十一式。哄得扶岚日日荒淫,夜夜笙歌,生得一地孩儿,其中三孩儿最为出名。大儿扶擎天,二儿扶立地,三儿扶下水,在山西道占山为王,凡是过路人,男的剖腹为食,女的强抢为奴。仙门百家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啊!”
这估摸又是哪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妖魔冒充来的,戚隐无奈。这么难听的名儿,也亏得这帮龟孙想得出来。满座愤恨不已,一个个气得满脸通红,要把扶岚生吞活剥似的。却没想到,他们恨之入骨的军师庾桑吃饱喝足,大摇大摆蹿上台,摊着肚皮睡觉,几个凡人崽子围着它,争着挠它下巴。而那位无恶不作的妖魔共主,正心不在焉地看窗外人潮涌动。截至目前,已有两个姑娘在他们桌边崴了脚,三个女娃来问路,邻座的小姐都偷摸瞄他,绞着手帕脸红心跳。
不知道扶岚听不听,八成是没听,戚隐望着他恬淡的侧脸,这厮在哪里都像个透明人似的,很没有存在感。戚隐也没有存在感,但他是像野草似的,蔫头耷脑得不起眼。扶岚不同,他静悄悄不吭声的时候像个四大皆空的僧侣,似乎眨眼间就要和周遭的风景融为一体。
“哥,你真有七七四十九个妖姬魔女?”戚隐问他。
扶岚摇头,“二十八个。”
戚隐还记得他被那帮“姬妾”逼得跳嘉陵江的事儿,问道:“她们怎么样,你有喜欢的么?”
扶岚蹙起了眉心,“她们吃得很多,我养不起。”
太难了,戚隐感到辛酸。他哥分明是妖魔共主,却比路边的光脚小贩还穷。
“小隐吃得少,养得起。”扶岚说。
“那猫爷呢?”
扶岚扭头看了看黑猫,那厮胖成一个球似的,正窝在一个漂亮小妞的怀里,眯着眼喵喵叫。扶岚很沮丧地说:“快养不起了。”
戚隐极力忍笑,调过视线隔着窗屉子往外看。惠风和畅,徐徐吹进茜纱窗来。酒买多了,戚隐一个人喝不完,让他哥一起喝。斟了一杯给他,扶岚却只是放着。扶岚活到现在,仙人似的餐风饮露,就没吃过东西。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戚隐劝他喝几口,扶岚不肯。扶岚夸过他的血甜,戚隐忽然想到一个法子,划破指尖,滴了几滴血到酒里,道:“哥,这样喝不喝?”
血滴进了酒液,烟墨一样晕开。扶岚犹豫了会儿,终于端起来抿了口。
“怎么样,好喝不?烧刀子辣,早知道该点个酒味儿淡点的。若是得空,咱们去绍兴转一圈,那儿的花雕才好喝呢。冬天的时候,加点儿枸杞,放点儿姜丝儿,一热,可香了。到夏天,螃蟹肥了,再弄点儿茴香豆,赏月听曲儿喝花雕,别提多美了。”
戚隐索性往酒壶里滴了几滴血,又给他斟了几杯。扶岚还挺能喝,眉头都不皱一下,全喝完了。
外头春光正好,槛窗边上伸进来几根枝桠,几朵花骨朵儿星星点点缀在上头,马上就要开花儿似的。墙根那边蹲了好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探头探脑等着酒楼的潲水。戚隐手一招,叫来几个乞丐,将蒸鸡烧鹅从槛窗上递下去。乞儿们见了活菩萨似的,连连道谢,捧着盘子吃得满嘴油。
戚隐笑道:“不是白给的,问你们打听一个人儿。”
“大爷且说,小的们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乞丐们纷纷道。
“孟清和,孟仙师。你们可知道?”
“知道知道,孟大户家那个成了仙的大夫嘛!”乞儿们道,“不过他好久没回来了,听说是去了什么……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鸟还山?”
“无妨,我不找他人儿,我就打听他的事儿?他在这儿可还有亲人朋伴?”
乞儿们摇头,“孟家的人早在十八年前就死绝了,若论孟大夫血缘上的亲人,也没人知道在哪一方。”
“血缘上的亲人,这是何意?”戚隐问。
“二位仙师不知道么?”有个圆脸乞儿道,“孟大夫是孟家收养的义子,是当年饥荒灾民过境,孟老夫妇在街边捡来的。”
这便是了,巫郁离怎么可能会有现世的父母?戚隐道:“实不相瞒,我二人是清和仙师的师侄,师叔日前病逝,我们师兄弟二人受掌门吩咐,撰写师叔墓志行状,需多加了解师叔来历生平,还望几位多多相告。”
说着,戚隐又递下几盘菜,乞儿们连连道谢,喜笑颜开,道:“这有何难?诗书经义我们不行,若谈各家掌故,家底阴私,哪家哪户几个姨娘生了几个娃娃,我们没有不知道的。孟大夫家这事儿,说来也是冤孽。他家是我们这儿的望族,常州原先有个别号,叫‘孟半城’,就是因为咱们这儿姓孟的人特别多。孟老爹夫妇是有名的大善人,常常施粥济民,可奈何孳息艰难,膝下无子。赶巧那年饥荒,灾民进城,孟老太设棚施粥,发现一个瞎眼的孩子,七八岁的模样,他也不上前要粥,只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孟老太亲自端粥给他,他道了谢,却转手就送给一个比他更小的孩子。试问,那样差点儿人吃人的时候,哪来这般善良的好孩子。孟老太生了恻隐之心,就把他领回家了。”
也不知道巫郁离是故意讨孟老太欢心还是怎的?戚隐问:“然后呢?”
“这娃娃聪明俊秀,才十多岁,就既通诗书音律,又懂医理。孟家老夫妇得了这么一个孩儿,纵然是个瞎的,却也开怀啊。谁曾想好日子过到孟大夫十七岁,就到头了。孟老夫妇年老,接连撒手而去。孟大夫的名字纵然上了族谱,可终究是个义子。孟老爹的弟弟孟怀善觊觎孟家家产,强夺了去,把孟大夫赶出家门。”乞儿们摇头叹息,“估摸着是老天看不下去,不到一年,就把孟怀善父子全收了去。”
乞儿们说到这儿,停住了,戚隐待要再问,他们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独那圆脸的乞儿搔搔头,鼓着胆子道:“孟家宗祠来为孟怀善父子敛尸,仆役帮他儿子梳头,这梳子一拉,头盖骨竟然掉了下来。不看不打紧,一看简直吓掉半条命啊!”
“怎么了?”
圆脸乞儿吐了吐舌头,低声道:“他的脑壳,是空的。”
“真的假的?”戚隐道,“哪有这样的事儿?”
“当然是真的,这事儿都传遍常州府了,都说是孟怀善父子作孽,老天要罚他。”圆脸乞儿道,“幸好那时候孟大夫已经行医回来了,孟大夫博闻强识,又在外面走了一年,见多识广,大家都吓得腿软,只有他面不改色,当机立断,让家仆把孟怀善父子封入铁棺,葬在城外。”
“还用铁棺?”
“那可不?万一这尸体出什么岔子,闹个什么诈尸还魂的,咱们不得遭殃了?”乞儿道,“说起来,幸亏孟大夫有先见之明。果然,有人晚上路过孟怀善父子下葬的地方,就听见了地底下有敲棺的声音!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正是孟怀善父子的铁棺!”
“还他娘的真诈尸了?”戚隐愕然。
“还有人说好像听见地底有东西嘶吼,那叫声怪得很,不像是人,像是野兽。”乞儿说着,自己也冷汗直流,“再后来,孟大夫便捐弃了家产,去仙山修道了。”
戚隐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对了,师叔没出家之前,不是有个媳妇儿么?刚刚也没听你们提,师叔母是什么时候过身的?”
乞儿们面面相觑,道:“什么媳妇儿?听咱们这儿的老人家说,孟大夫从来独身一人,不近女色,连个同房歇卧的使女都没有。”
第80章
萋萋(二)
奇了怪了,巫郁离那个媳妇儿难道还是编出来的不成?好端端的给自己编个媳妇儿干嘛,怕别人觊觎他的美貌么?戚隐想起巫郁离书箱里那些画轴,迷离的白色人影儿,还有中殿前的哀哭,心里慢慢升起一个不得了的猜测。
巫郁离口中的亡妻,莫非就是白鹿?
这就说得通了,难怪巫郁离费这么老大劲儿要复活白鹿,敢情是复活自己的心上人。戚隐暗自慨叹,巫郁离这是什么癖好,看上一只鹿?人和鹿要怎么行房?
心念一转,又琢磨孟家这事儿。动用铁棺封人,这孟怀善父子莫非遇到了什么事儿,像无方山的妖鬼似的,妖化了?戚隐想问扶岚的意见,扭过头,却见他哥刚饮下一杯酒。戚隐拎起酒壶,轻飘飘的没分量,竟然已经空了。戚隐愕然,“哥,你全喝光了?”
扶岚呆了呆,道:“小隐甜甜的,很好喝。”
“那你也不能全喝啊,会醉的!”
扶岚闭上眼静了静,似乎在感受自己的身体情况,然后道:“没醉。”
天光下审视他,面如细瓷,眸如秋水,确实没什么醉态。戚隐观察他半晌,道:“不错啊,哥,你酒量还挺好。”抹嘴起身,“那咱们去孟家祖坟看看。”
要弄清楚孟怀善父子到底因何而死,非得掘坟验尸不可。挖人祖坟着实缺德了些,但在凤还山修炼了这么些时日,操守德行早丢到爪哇国去了。戚隐浑不在意,给了那圆脸乞儿几吊铜板,要他带路。孟家这事儿已经过去十八年,祖坟早已安静了。那乞儿贪财,当下答应。戚隐把黑猫从姑娘堆里抱回来,带着扶岚出了门。外面天已黑了,月亮是水白的一团,高高挂在天上。因着要掘坟,他们去买了铲子。戚隐和扶岚,一人扛一把,御剑出了城。
孟家祖坟在离城十里地外的牛角山山岗上,夜幕之下,凤尾森森,歪脖子老树影影幢幢,低矮的灌木丛在风里哗啦作响,月光静谧地敷在叶片子上,像披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纱。坟地一看就很久没有打理过了,长满了荒草,萧萧肃肃一片。刚下过雨,一落地,脚陷在湿软的泥巴里。
“仙师,您这猫可得放远一些。”乞儿道,“老人家都说,陈年老尸遇见猫必定诈尸。更何况您这是黑猫,不吉利。”
“这你就不知道了,”戚隐摇头晃脑,“我家这猫爷,乃是开天辟地第一神猫。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遇见它必定屁滚尿流,磕头求饶。凡人只要抱一抱它,财运滚滚,福寿两全。来,今儿算你走运,给你抱一抱。”
黑猫喵了两下表示同意,乞儿将信将疑,把猫爷抱过来,手上一沉,差点没兜住。
“还挺有分量。”乞儿纳罕道。
先掘孟怀善的坟,挖了半天才碰到棺材板,用铲子一敲,当当作响,还真是铁的。撬出棺钉,棺盖板儿一松,接合的缝隙里咕噜噜冒出腥臭的黑水,活像棺材里有个泉眼似的。乞儿吓了一大跳,忙叫道:“快上来,这是棺材里的水,肯定有毒!”
“别大惊小怪,”戚隐说,“这要么是尸解放出来的水,要么是土里的水渗进棺材里了。看这量这么大,八成是土里的水。”江南多雨,三天两头下一阵,更何况才刚下过一片雨,这棺材里没水才怪。
戚隐掐诀,把沉重无比的棺盖板挪开,一股死耗子的臭味儿直冲上来,戚隐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掩着口鼻探脑袋一瞧,里面黯沉沉一片,全是乌漆麻黑的臭水,摸起来油腻腻的,说不出的恶心。骨头泡在这儿,估摸早就烂了,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不管怎么说,来了还是得看一眼。戚隐强忍着恶臭,把骨头拣出来。扶岚脱下衣裳,铺在土坑边上,戚隐把骨头放在上面。
骨头烂得很彻底,有的都成渣了。泡了这么久,就算是妖,气息也散了。戚隐问扶岚:“哥,能看出他到底是妖还是人么?”
“人。”扶岚道。
“怎么看出来的?”
扶岚指了指骨头,“二百零六块,人骨的数量。”
苍白的月光下,扶岚的脸色有点不对劲。两颊微红,像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隐隐有些面含桃花的味道。戚隐有些担忧,“哥,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是不是中毒了?我听老人家说,坟里有种尸气,凡人瞧不见,有黑的有红的,只要吸一口,立马通体生疮,七窍流血而死。”乞儿抖抖索索地道。
“那你怎么敢跟来?”戚隐问。
“这不是有仙师您在么?”乞儿嘿嘿一笑。
戚隐无语,移过眼看他哥。扶岚蹙了蹙眉心,道:“头晕。”
难不成真有尸气?连他哥都着了道?不对啊,戚隐低头看自己,要着道也是他先着,可他一点事儿也没有。手上脏,不能摸他哥,戚隐凑过脸,碰了碰扶岚的额头。额上一片滚烫,仿佛能在上面烙个饼儿,戚隐叫道:“哥,你发烧了!”
扶岚歪了歪脖儿,一副迷茫的样子,忽然执起戚隐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他的胸脯肌肉紧实,硬邦邦的,心脏在里面砰砰砰跳动,炽热得像一团火烧在手心。戚隐脸红了,缩了缩手,问:“你干嘛?”
“小隐,心跳得好快,”扶岚问,“我爱上你了吗?爱一个人,会让人觉得头晕么?”
戚隐明白这厮到底怎么回事儿了,郁闷地道:“哥,你喝醉了。烧刀子后劲儿大,你醉了!”
乞儿打量他俩,咂着舌道:“仙师,你俩到底啥关系?”
“我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戚隐回答。
乞儿:“……”
正在这时,土坑里忽然传来砰砰地拍棺声,所有人吓了一激灵。乞儿纵起来,蹿到戚隐身后,揪着他的衣襟大喊:“拍棺了!你听,拍棺了!”
拍个屁,骨头就在他们边上,还能有谁拍棺?戚隐站起身,正瞧见黑猫蹲在棺材沿上,睁着鬼火似的幽绿大眼眸子,细细地喵了一声。
“我的天爷,您这猫也忒吓人了!”乞儿揉着心口。
猫爷肯定是发现什么了,只不过旁边有外人,它不好开声。戚隐和扶岚走过去,黑猫一蹿,在斜立在地的棺材板上走了一圈。戚隐掐诀,把棺盖板翻过来,平放在地上。月光下,黑沉沉的铁皮板子镀上一层水银似的,所有人凝眸一瞧,登时吃了一惊。这铁棺是铁包木,那铁皮棺盖板的背面,木板面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暗红的手掌印和深深浅浅的抓痕。
戚隐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孟怀善埋进棺材的时候还没死,他是被活埋的。
巫郁离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孟怀善假死。等孟怀善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在棺材里。他拍棺求救,路人却以为他诈尸,无人敢上前。他嘶喊叫人,或许是因为铁棺和土层阻隔,又或许是因为喊得太久声音嘶哑,听不真切,再加上孟怀善诈尸的印象先入为主,人们以为那并非人声。
人们害怕妖邪,不敢靠近,彻底断绝了他生还的希望,他就这样活活窒息而死。
戚隐心里发寒,他发现巫郁离这个家伙特喜欢玩人儿,叶枯残是这样,孟怀善也是这样。当他们得意洋洋,以为自己得了大便宜的时候,却没想到早已死到临头,而且死得惨绝人寰。
继续挖孟怀善他儿子的棺材,扶岚头晕,路都走不稳当了。戚隐让他歇着,把外裳脱下来,披在他身上。乞儿拿起铲子,和他一块儿挖。最后一层土铲掉,露出黑不溜秋的铁皮棺材。累得满身大汗,手心磨得发疼。戚隐喘了口气,想去解个手。刚踅过身,背后响起一声冷笑。
这笑声十分阴险,像一个人咬着牙,从牙缝儿里阴森森地笑出声儿。
戚隐心头一跳,猛地转过身,瞪着那乞儿,道:“你笑什么?”
“什么笑什么?我没笑啊!”乞儿抱着铲子,愣怔怔地望着他。乞儿看戚隐这警惕的模样,忽然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往坑外面爬,一面爬一面叫道:“我就知道这地方邪性!老人家都说,鬼魂最喜欢让人变得疑神疑鬼,大家怀疑来怀疑去,最后就会疯魔,自相残杀。仙师,您着道儿了!趁咱们都没疯,咱们还是快些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