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慎微微笑着落泪,他抬起手,想要帮戚隐擦掉眼泪,手掌却穿过了戚隐的脸颊。
他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道;“你是我和阿芙生命的延续,你是我们的希望。你要记住,你活着,我们就活着。”
戚隐泪如雨下,不停地摇头。
“狗崽,为父要去见你的娘亲了,你该为我高兴。”他的父亲最后说。
“高兴,爹,我高兴。”戚隐用力扯嘴角,可怎么努力也扯不出一抹笑容。
戚慎微留恋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过身,向着远方走去。茫茫世界中,他清冷皎洁的背影与那无垠的白色几乎融为一体。他信口占了一首诗,嗓音迢遥送进风里,吹到戚隐的耳边。
“万里云风终一去,不知来处不知归。飘零一身无所有,唯恨此生、长向别离中。”
再一眨眼,只见他化作一道霜色剑光,倏忽一去,便消逝在了远方。
戚隐站在那儿发愣,豆大的泪水滚滚而落。忽然,一道蛮狠的吸力拉扯他,他眼前一黑,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翻江倒海,再一睁眼,已经回到了小筑外头,琉璃子啪嗒一声,跌落在他脚边。他把琉璃子捡起来,戴在腕上,眼泪又一滴滴打在那剔透的琉璃珠子上。
他真的是难过了,好像一辈子的难过都在今天用完了,浑身无力,连心脏都懒得搏动。站在廊下发了会儿呆,如梦初醒一般,拖着脚回屋,推开门,跨进门槛,转进里屋,他哥还躺着,闭着双眼,很安详的样子。
戚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深夜了,星子低垂,一眨一眨,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没点灯,搬了张杌子,坐在他哥床边上,捂住脸,无声地落泪。
他想命运真是坏透了,他爹娘那样的人儿,一个是天底下头一号剑仙,一把归昧剑寒光四射,妖魔见了闻风丧胆,一个是天字第一号大美人,威风凛凛气势汹汹,会烧饭会洗衣,还能徒手把铁钎子拧成麻花。他俩就该是一对侠侣,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打败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征服满嘴狗屁的仙门同道,找到一个世外桃源,生一地的娃娃,最后被写进戏折子里,成为遥远的传说。可他们分离了十八年,一个化妖一个变鬼,死得还那么惨。
而他们的孩子是个没用的怂蛋,有个虎视眈眈的大巫即将取他的狗命。
戚隐从杌子上滑下来,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埋着头,缩成一只蜗牛。他忽然觉得好冷好冷,冰天雪地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小孩子一样坐在黑暗里哭泣。冻死了冻死了,戚隐抱紧自己的手脚,是倒春寒么,然后他恍然间发现,是他心里太冷。
一双温暖的手臂忽然环住了他,他抬起眼,看见扶岚寂寂的双眸。扶岚一手扶住他的背,一手伸进他的膝弯,将他抱起来,放在床上。扶岚刚刚醒来,就看见戚隐缩在床围子下面,像一个孤单的小孩。扶岚是个钝钝的人,这个世界和他像隔了一层,他总是很难领会情绪的起伏,情感的流动。不过阿芙曾经告诉过他,露出牙齿的笑容代表高兴,深深锁住的眉头代表愤怒,止不住的眼泪代表悲伤。他还记得阿芙说,如果你看到有人在流泪,要记得抱抱他。
于是他张开手,用力抱住了这个流泪的男孩儿。
“弟弟不要一个人哭,哥哥在。”
黑猫从绒布垫子里跳上来,钻进戚隐的怀抱。毛绒绒的黑团子舔了舔他的脸颊,喉咙里咕噜一声。
“猫爷也在。”
第76章
折柳(一)
戚隐埋在扶岚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通,直哭得满脸通红。扶岚轻轻拍他后背,脱了他的外裳,给他盖上棉被。黑猫蹲在他脑袋边上,用毛茸茸的爪子拭他的泪,道:“还和小时候一样呢,哭起来就哇哇的,倒不上来气儿。”
“要看小鱼么?”扶岚问。
“什么?”戚隐眼睛肿得跟鱼泡似的,勉强睁开条缝儿瞧,扶岚正躺在他脸侧,静静瞧着他。戚隐哭够了,心头郁结散了些,打眼瞧见扶岚胸前素白缎子上洇湿一片,正是他哭湿的,顿时觉得尴尬,拿手擦了擦,越擦颜色倒越深了。
扶岚并不在意,按住他的手,两人交握的掌心里涌出天青色的小鱼,在寂静黑暗的床帏里散开。小鱼盘旋,汇成青色的潮,绕着戚隐徘徊纷飞。扶岚说:“小时候你哭,给你看小鱼就不哭了。”
黑猫钻进戚隐怀里睡觉,戚隐抱住它,抬起手抹了把脸,道:“我好多了,哥,没事儿。”他平躺着,望着头顶的飞鱼,道,“哥,我看见我爹了,他是个特别好的人儿。我现在特后悔以前老叫他狗剑仙,他一点儿也不狗,真的。要是我娘生我那天,他回成了家,他将来一定是世上最好的爹。”
说着又难过起来,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掉,沿着眼角流进鬓发。戚隐用手臂盖住眼睛,抿着嘴憋了一阵。扶岚靠过来,掰过戚隐的身子,稍稍搬起他的脑袋,让他枕在自己的右臂上,左手笼着他轻拍后背。小时候也是这样,扶岚和他睡一张床,他夜里闹腾不睡觉,踢被子,哇啦哇啦说话儿,扶岚就轻轻拍他的小身子,他的身体软软的,拍在上面像拍棉花。现在他长大了,身子硬朗了不少,扶岚还是轻轻的,怕弄疼他。
“哥,我心痛。”戚隐说。
扶岚按了按他胸前,道:“揉一揉。”
“男人的胸不能乱摸的,哥。”戚隐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扶岚收回手,“对不起。”
“算了。”戚隐叹了口气,“哥,老怪说他要我的身体。”
“不给,”扶岚抱紧他,“小隐是我的。”
“放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黑猫嘟囔着出了声儿,“就算打不过,也要卸掉点儿他的零件儿,让他讨不到好处。”
戚隐抱紧黑猫,道:“我好好练剑,等他来我们一起打。我爹也真是的,怎么不给我搞个灌顶传功,话本子里都这么写。”
黑猫没声儿了,眼皮子打架,渐渐打起呼噜来。
“哥,”戚隐又喊了一声,这一次却什么也没说,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我好想你。”
扶岚愣了一下,呆呆地望着他。床围子黯沉沉的阴影里,男孩儿黑黝黝的眼睛悲伤又哀恸。他沉默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显得孤独又哀伤,像走失了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戚隐向前一靠,把脸埋进他怀里,闷闷地道:“在神墓里的时候就好想你,杀掉我爹变成的大蜘蛛的时候想你,在琉璃子里看我爹的回忆的时候也想你。哥,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小隐。”扶岚回抱住他。
“你骗人,你一声不吭就跑掉了,带着猫爷跳下悬空阶,连我也没告诉。你带猫爷,不带我。”
扶岚想解释,但他实在嘴太笨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越说弟弟会越生气,最后只能沮丧地垂下眼睫,道:“对不起。”
两个人不说话儿,屋子里静静的,月光越过翘脚檐,钻进纸窗,像凄冷的水波,在冰冰凉凉的砖地上蔓延。戚隐睁开眼,道:“哥,我难过得睡不着。”
“哼曲子给你听。”扶岚说。
“什么曲儿?”戚隐问,心里不自觉地想,该不会是“神案底下叙恩情”吧?
“巴山月圆的时候,风里就会有笛声,传说是一个大巫留下来的。”扶岚摸摸他软软的发顶,“小时候,会给你唱这个当摇篮曲。”
戚隐点点头,闭上眼。幽幽的曲调响起在耳边,扶岚的嗓音低沉又柔和,哼的那曲调缱绻又悠长,像一个人在诉说着无尽的想念。戚隐的心里哀哀的、静静的,恍惚间似乎看见巴山月圆,月光恍若霏霏细雪。那缱绻的曲调里藏着白鹿似有若无的蹄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戚隐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戚隐先去钟鼓山的小院找方辛萧。她说的那虫子,很可能就是巫郁离种在她身上的蛾子。要不然巫郁离怎么会对神墓里发生的事儿了如指掌,必定是这蛾子同他有什么联系。到那一瞧,方辛萧虽然脸色还白得像纸似的,但就是虚了点儿,没什么大碍。戚隐为确保没事儿,压着她的腕子探了探她的脉。方辛萧红了脸,道:“隐师兄,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都是师兄妹,何必见外,小事儿一桩。”戚隐一笑。
方辛萧捏着衣角踌躇了一阵,从怀里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手绢儿,放在戚隐手里。
“哦,要我转交给我哥?”戚隐看也没看,塞进乾坤囊里。
“不是!”方辛萧巴掌大的脸儿彻底红透,“在神墓的时候,人面妖那儿一回,后殿人茧那儿一回,隐师兄一下子救我两回。后来我在秘殿……你也不怪我,还关心我这点儿小伤。这个是谢谢你,送给你的,你别嫌弃。”
“给我?”戚隐一愣,道,“不用了,我已经有帕子了,我哥给我绣的。”戚隐把帕子还给她,又拿出自己的小鱼手帕给她瞧,他脸上透着自豪,莫名有种炫耀的意味,“看,我哥手艺不错吧。”
“……”方辛萧望着那帕子呆了一阵,道,“比我绣得好多了。”
“还行吧,你加把劲儿,平常多练练,就能赶上我哥了。”戚隐鼓励她。
方辛萧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跑了。临走时眼眶通红,像是要哭。这是怎么了?戚隐呆在原地没回过神儿来。女孩儿送帕子……等等,莫不是那个意思吧?可她不是喜欢他哥的么?这是移情别恋了?还……移到了他的身上!戚隐恍然大悟。活了十八年,终于有女孩儿喜欢他了!戚隐感慨万分,可惜姻缘来得太晚,他已经是个断袖了。
他把扶岚的帕子叠好揣回兜,转身去找清式。清式那屋宽敞明亮,进去一瞧,扶岚和叶清明都在那儿。他哥坐在罗汉榻上翻花绳,面前还摆着好些孔明锁之类的玩意儿。都是那些仙山前辈送的,说这些玩意儿益智,适合他哥玩儿。戚隐很无语,打眼瞧他哥,玩得还挺入迷。
他把那蛾子的事儿跟清式说了一遍,老头儿沉吟了半晌,从袖子掏出一卷纸轴,道:“这是为师这些年来找到关于那妖蛾的所有线索,世上妖蛾种类繁杂,不胜枚举,但只要是妖,都嗜血如命。你若说方辛萧中了此蛾,还毫发无损,与我往日所见又不大一样。”
戚隐又看向叶清明,踌躇着道:“师叔,你要不要检查检查身上,说不定老怪也在你身上种了妖蛾子。”
叶清明摆摆手,“打住,我身上可没那玩意儿。你要不信,我现在就能剥光了给你瞧。”他口气不是很好,话儿说出口,自己也有发觉,平了平声气儿,道,“师侄,不是我不信你。你说妖蛾子是我师兄养的,你亲眼见过没?但凡你去常州府打听打听,没说他坏话儿的。我们师兄弟相处十几年,他什么人儿,我们会不知道?现如今,你口口声声说他是那老怪,却都是一面之词。那老怪诡计多端,真没准儿是他假扮师兄呢。”
巫郁离那个家伙,若那厮不微笑着说出“我要取你肉身”的话儿,戚隐也很难相信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老怪。他在凤还待了十数年,确实很难说服凤还山他这些年来温和良善的模样都是伪装做戏。不,他根本没有做戏。他可以对你温煦微笑,犹如四月春风,也可以在一眨眼之后,用最残忍的方式取你的性命。
戚隐也不多做争辩,只道:“师叔说得极是,是我武断了。”
“这就对嘛,”叶清明一笑,“咱不能冤枉好人不是。”
不过戚隐还是坚持叶清明要检查检查自己身上,叶清明点头答应了,揽了清式到屏风后面脱衣服。戚隐扭头看,正瞧见扶岚坐在窗边看清式的妖蛾画轴。清式检查完叶清明,确认并无不妥之处,出来道:“老夫所知道的蛾子都在上面了,西南边陲的金线天蛾、山里常见的鬼脸夜光蛾,还有这只,”他指着画轴中间一个栖在酒葫芦上的蛾子,仔细瞧,这蛾子似乎是一脸陶醉的表情,“这老贼是咱们凤还禁地的妖蛾子,二百八十多年的道行,会唱鼠来宝。老夫曾问过它,江南那帮怪蛾子是它们蛾族的哪支。”
“它怎么说?”戚隐问。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清式道。
扭头看扶岚,见他正看得入迷,戚隐问:“哥,你发现什么了?”
“眼熟。”
扶岚指着画轴上一个蛾子,翅子五彩斑斓,缀了两个弯弯的眼斑,像一张没有鼻子嘴巴的笑脸,无端透着一股邪性,很像戚隐他爹遇见的那种。
“你是不是以前在哪看过,南疆?江南?”戚隐坐下来问。他哥来自南疆,又去过江南,还真可能见过这蛾子。
扶岚摇头,道:“不是。”
“哦?那是别的地方,云梦古泽?你不是和猫爷去过那儿拓金错书么?”
扶岚还是摇头,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他很用力地想了一会儿,道:“不记得了。”
戚隐看着他哥,又想起白鹿中殿那具骸骨来。巫郁离说他哥没有父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哥和巫郁离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总不可能,那具骸骨就是扶岚自己吧?
“那个人,”扶岚垂下眸,抚摸画轴上的妖蛾,“他和我有关系。”
“哥,你想找他么?”戚隐问。
扶岚点点头,“找到他,问他我是谁,”他抬起眼,望向戚隐,眉目淡然,“然后杀了他。”
第77章
折柳(二)
领着他哥刚想走,清式叫住他,又道:“小隐,昔年老夫壮游天地,出海寻仙,觅得一蓬莱仙岛,远在重海之外。如今人间灵气衰微,道脉眼看就要断绝。老夫打算不日封山出海,不再回返,兴许尚能躲过一劫,为我人间留存一缕微脉。你可要与凤还一道?如此,说不定能躲过我那师弟的追杀。”
戚隐想了会儿,道:“不了,师父。他是千年老怪,你们同他不可同日而语。我若跟着你们,只怕牵连无辜。更何况,我之前答应了我哥,要跟他去南疆的。你们去吧,要是将来能活下来,我去找你们玩儿。”
“也好,他来自南疆,说不定巴山神殿有克他之法。你跟在云岚小徒儿的身边,也比跟着我们安全许多。待到了仙岛,老夫会飞信与你,若有需要,随时传信与我。”
出了门,最近倒春寒,灭度峰又高,刚融的雪又积得厚厚的,一踩下去,能没过脚踝。戚隐揣着袖子,和扶岚一道儿走。走到墙根下面,扶岚忽然想起什么,停了步子,把他逼到墙边。墙面粗糙,磨着脊背,戚隐吓了一跳,想问干嘛,扶岚没等他说话,逼前一步,温软的嘴唇碰上他的脸颊。
戚隐:“……”
扶岚松开他,略拉开一点儿距离,摸摸自己的胸前,小声道:“还是没有砰砰跳。”
“……”戚隐无力地道,“哥,你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对我为所欲为。”
扶岚一呆,露出沮丧的神色,“对不起。”
戚隐无奈,每回“对不起”说得都很溜,可想做的事儿一样都不落下。
“我想每天都试试,”扶岚认真地凝望他,“说不定有一天它就跳起来了。”
戚隐感到难过,他的哥哥想爱,却不会爱。瞧扶岚枯着眉头的模样,戚隐伸出手,揉开他的眉心,道:“哥,反正有没有心动都一样啦。可能就像你说的,就算心不会砰砰跳,你也喜欢我啊。而且咱俩不是天天都在一块儿么,我不会娶妻,你娶不娶随便你。等你娶了,我再考虑要不要娶。刚有个姑娘对我有意,都被我拒了。”他安慰扶岚道,“咱们俩现在,虽不是夫妻,但胜似夫妻。”
扶岚懵懂地点头,问:“那我明天还能试么?”
“不能!”戚隐垮下肩膀。
“哦。”扶岚看起来很失望,怪不高兴似的。
戚隐烦躁地抓了抓头,道:“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你一会儿来小师叔那儿找我。”
也不管他,戚隐转身就走,跨过月洞门,到另一处墙根下面,往前一扑,脸朝下埋在雪里。心里像有一捧火,烧啊烧,全身都在发烫。他是个正常男人,真怕哪天按捺不住,就把那个呆瓜拽上床狠狠地给办了。戚隐又气又恨,在雪地里骨碌碌滚了一圈。
滚完爬起来,四下看了看,没人。戚隐整了整衣裳,往戚灵枢那儿走。
————
“灵枢。”
冷冷清清的嗓音响在耳畔,戚灵枢一个激灵,睁开眼,“师尊!”
眼前却蓦然是四手四足的怪物,畸异苍白的脸庞上,八颗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灵枢……”它幽幽地喊。
戚灵枢猛地惊醒,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丁香色床围子,炕桌上点了安神香,袅袅烟气晕散在纱窗透进来的天光里。摸了摸中单,一身的冷汗,戚灵枢坐起来,深锁着眉心闭了闭眼。他自己看不见,额心中央隐隐有粲然的火光,凶中带煞,倏忽消隐,那是心魔的征兆。一根手指按在他的眉心,戚灵枢一惊,方要出剑,抬起眼一瞧,正是云知。他边上站了一人儿,却是戚隐。
清凉的灵力顺着指尖递进他的眉心,心里顿时松泛许多,云知望着他摇摇头,道:“小师叔,想开点儿嘛。元籍已经伏法,你不必再想这事儿了。”
戚隐一愣,“元籍死了?”
“今早上的天诛崖,你不知道么?”云知手臂合抱在胸前,“本来是说五雷轰顶,可能怕他捱得住,改成无方太上杀阵。十方红莲真火焚身,据说一入此阵,神仙踏上不归路,妖魔凡人化成灰,便是伏羲老爷在世,也要烟消云散。他连声儿也没出,一眨眼就没了。”
“死得这么省事儿,倒便宜他了。”戚隐道。
云知继续给戚灵枢输送灵力,戚灵枢却挥开他的手,道:“别碰我,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云知挑起眉,“你还欠我一份情呢。你要是没了,谁来还?”
戚灵枢皱起眉,道:“休要胡言乱语。”
“小师叔,您可别赖账,证据还在我身上呢。”云知拉开交领,露出白皙的肩膀,上面赫然一个红红的牙印。云知把肩膀凑到他眼前,“你看看,都是你干的好事儿,这都几天了,还没消。”
那红通通的牙印烙印似的刺进眼里,戚灵枢默默别开眼,不做声。
“行了行了,”戚隐看戚灵枢板着脸,似乎很不高兴的模样,伸出手把云知的衣裳拉回去,“你怎么天天就爱气他,不气气他你心里不舒坦是不是?”
“我哪儿气他了,我是劝他。”云知絮絮叨叨地道:“小师叔,你道心不稳,近日就别练剑了。等心定了,再修炼也不迟。你说你,就是爱憋着,要我说,出去喝两壶酒,吃几两肉,再叫个姑娘唱几首好曲儿,什么伤心事儿都忘了。你们这些无方山的,成天在屋里待着,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他的话儿不堪入耳,戚灵枢冷着脸道:“声色犬马,不思进取。”
“你师尊都娶妻,还生了个大胖儿子。”云知看了看戚隐,改口道,“大黑儿子。”
这厮成天嘴里犯贱,戚隐低下头寻摸趁手的物事削他。
戚灵枢瞥他一眼,道:“吾师真情所至,与你不同。”
“那我是什么样儿?”云知笑问。
“沉溺色相,放浪无形,见人就……”戚灵枢一顿,停住了。
“见人就撩。”戚隐帮他说了,“几个字儿概括你,流氓、下流、忘八端。”
“那些都是逢场作戏,开玩笑的!”云知笑嘻嘻地拉戚灵枢的衣襟,“对小师叔就不一样了,我从来对小师叔赤诚相待,一片冰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这厮一副二百五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儿,他自己都不信。戚灵枢心里发气,想说些什么,却也知道他就是说得再多,这厮该怎么混账还是怎么混账。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平复心绪,道:“最后一事,交代完你就离开。”
云知委屈,“这么绝情。什么事儿?”
“裤子。”戚灵枢道。
“啊?”云知没反应过来。
“裤子。”戚灵枢耐着性子,再重复一次。
两个人眼对眼望了一会儿,云知恍然想起来,道:“哦,你落在我那儿的开裆裤!”
戚灵枢握紧拳头,艰难地按下想把这厮大卸八块的心。他冷冷地道:“还我。”
云知站起来,跑到落地屏那儿,笑得直不起腰,“小师叔,你太单纯了,我随口编的,这你也信!赶明儿我说我怀了你的孩子,你会不会也信?”
他话儿还没说完,问雪剑寒光一闪,啸然飞过去。云知一侧身,问雪剑直直插进花鸟木雕落地屏。
“怎么还打人了呢?山中私斗,欺凌弱小,小师叔,你这可不行啊。”云知贱兮兮地挑眉,“先走一步!黑仔,看着他,别让他气得走火入魔了!”
说完白影一闪,人就蹿出门不见了。戚隐转过脸,瞧见戚灵枢一脸憋气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道:“他就是欠揍,等你好了,狠狠揍他一顿。”说完想起什么,道,“不过也没事儿,反正你以后估计也见不着他了。”
“何意?”戚灵枢一愣。
“我师父说要封山出海,去什么蓬莱岛,老远了。”
“为何突然要出海?”戚灵枢绞起眉心。
戚隐耸耸肩,“还不因为那个老怪,他搞得人间灵气衰竭,道运衰微,人力难阻。我师父说,出海说不定能留存一丝道脉。”
戚灵枢怔愣了一会儿,垂手抓住衣角雪白的缎子,道:“他们何日重回人间?”
“不知道,我师父说可能不回来了。”戚隐拍拍他的肩膀,“这不挺好的,你不挺烦云知的么?现在他走了,再也气不着你了。”
戚灵枢幽幽看着他。
“呃,”戚隐挠了挠头,“我说错了?你不烦他?”
“戚隐,”戚灵枢忽然道,很严肃的模样,“师尊为何会喜欢师……”他顿了顿,像是很艰难才说出那个词儿,“师娘。”
他这话儿问得奇奇怪怪,戚隐心里有点儿不高兴,总觉得他也像那些仙门同道似的,认为戚慎微喜欢一个乡野村妇不可思议。可阿芙那样的人儿,又漂亮又能干,谁都喜欢她,戚隐喜欢,戚慎微喜欢,扶岚和猫爷也喜欢。戚隐不是很想回答,随便说道:“我怎么知道?可能就是同住一个屋檐,日久生情,看对眼了吧?”
“为何……会日久生情?”戚灵枢又问,“师尊在无方时,也同许多师姐妹同在一山,却没有日久生情。”
“我也说不清,”戚隐搞不懂戚灵枢突然问这个干嘛,想了半天,艰难地组织语句,“就像你去了很多地方,看过很多山啊水的,路过很多人,但他们只是路人,跟你走了一段路,说‘后会有期’,你就把他们抛诸脑后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在某个时间,可能是大太阳,阳光照在脸上,照得你睁不开眼睛。这个时候她对你笑了一下,你心里咯噔一下,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对你说,你完了。”
“完了?”
“对,完了。”戚隐说,“从今以后,你再也忘不了她了。她的声音,她的样子,将时时刻刻印在你的脑子里,你吃饭的时候想她,睡觉的时候想她。想她是不是也在睡觉,是不是也在吃饭,是不是同你一样,喜欢着某个人,而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你。”
戚灵枢微微睁大眼睛,问:“只因为那天天光正好,她对你微笑么?”
“也可能是那天下着大雨,他撑着伞,亲了你一下。”戚隐说完,脸噌的一下红了。他想起今早扶岚亲他脸颊,忽然觉得扶岚这种法子也挺好的,说不定哪天扶岚亲着亲着就开窍了。他摸了摸脸,那里仿佛还留存着扶岚轻轻的吻。
“我不明白……”戚灵枢眉头深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