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等,你笑一声给我听听。”戚隐道。
乞儿哭丧着脸,往扶岚那儿跑,“仙师,您师弟疯了!”
“我没疯,”戚隐叫住他,“你赶紧的,笑一声给我听听。”
乞儿犹犹豫豫,扯起嘴角笑了一声:“嘿嘿?”
“不是这样,阴险一点。”
“嗬嗬?”
这厮年纪小,声音亮得很,不像那声诡异的冷笑。戚隐心里发毛,难道还有谁躲在这儿?戚隐站在坑里四下瞧,坑就这么点儿大,还有哪儿能藏人?总不可能他自己中邪,自己在那儿笑吧?
“是不是您的错觉?”乞儿抖若筛糠。
“不可能。”戚隐很笃定,他绝对听到了一声冷笑。
头上罩下一片阴影,扶岚来了。
戚隐抬头看他,“哥,你也听见笑声了?”
扶岚耳力甚好,一室之内,连旁人的心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点点头,指了指棺材,“在那里。”
“啊?”戚隐愕然。
乞儿一听,差点儿没吓得厥过去,连忙躲到扶岚背后。
“里面有人说话。”扶岚说。
一股凉气儿从戚隐脚底心蹿上脑门,你大爷的,难不成孟怀善的儿子还没死?关了这么多年,不吃不喝,得成人妖了!
“很多人。”扶岚又道。
他哥说话就爱大喘气儿,戚隐站在坑里背后发毛,问道:“怎么可能?这棺材就这么点儿大,待一个人都嫌挤得慌。”
扭头看那四四方方的铁皮棺材,七尺三这么长,怎么能待下“许多人”?
“说不定是鬼。”乞儿吞吞吐吐地道。
鬼在里面做什么?打牌九么?戚隐忍不住想。
扶岚放出小鱼,淡青色的小鱼犹如萤火,在乞儿惊讶的目光下晃晃悠悠地穿透铁皮,飞进棺材。小鱼入棺,棺材里登时躁动起来,连戚隐都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了。过了会儿,小鱼摆尾游回来,栖在扶岚白洁的指尖。扶岚摇了摇头,道:“很黑,看不清。”
戚隐将归昧剑拿出来,背在身后,敛了声息,壮着胆子摸到棺材边上,附耳细听。里头窸窸窣窣,仿佛有许多人贴着他的耳朵低声细语。听了半天,没听懂里面的东西在说什么,它们说的似乎是另一种语言,语调黏黏腻腻,粘牙似的,和汉话差别很大。
戚隐招手,让黑猫过来听。猫爷博学,说不定能听懂。黑猫也附耳听了半晌,道:“不是人话。”
乞儿大惊失色,“猫说话了!猫说话了!”
“废话,不说了我家猫爷是神猫么?”戚隐又转头问黑猫,“不是人话儿?妖怪的话儿么?”
“不是,”黑猫说,“老夫的意思是,这压根儿不是话儿。无论是哪方的话儿,字词音调,平上去入,皆有规律。连缀起来,旁人才能听懂意思。表意万千,字词千万,但无论凡人还是妖魔,能发出的音却很有限,所以一段有意义的话儿,里面必定有重复或者相似的音。但这里面的东西,叽里咕噜说一通,一个重复的音都没有,就是乱说一气,和小孩儿呜呜哇哇乱叫一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它什么也没说,就是在乱叫?”
黑猫点头,扭脸问扶岚:“呆瓜,你还能打吧?”
扶岚说能。
黑猫道:“那就行,小隐,你出来,让你哥开棺。甭管里面是什么,放出来瞧瞧,若是不听话,就打他丫的。”
第81章
萋萋(三)
凄冷的刀光一闪,夜色仿佛被撕开一角,只听斩骨刀一声尖啸,砰地撞入铁棺。霎时间棺材四分五裂,斑斓的彩雾从里面涌出来,浪水一般翻腾。乞儿看得目瞪口呆,连忙掩住口鼻,道:“仙师当心,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尸气了!”
那彩雾从棺材中溢出,却不像平常的雾气一样散开,而是聚集起来,笼成一团浓云。所有人都能听见那低语声了,像有无数男男女女藏在那诡异的彩雾里,喃喃不停地说话儿。彩雾在空中兜了一转,似乎发现了他们,登时卷成一股大潮,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戚隐终于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雾,那是一大群妖蛾子。
“日娘的,妖蛾子成精了!”戚隐大叫。
乞儿尖叫一声,拔腿就逃,戚隐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按着他的头趴下。蛾群从头顶嗖地飞过,耳边全是扑剌剌的响声。斩骨刀飞回,扶岚双手握刀,进步横斩。三尺长的刀光犹如细细的月弧,斩破冷飕飕的夜风,直直飞出去。蛾群被正面斩破,凄厉的尖嘶此起彼伏,仿佛是无数个人被掐住了脖子。蛾群退后,戚隐迅速画了张火焰符扔出去,一只蛾子着火,登时整个蛾群被牵连,空中烧起一团火焰,残破的蛾翅金箔一样乱飞。
戚隐捡起一具烧焦的蛾尸,斑斓的彩翅只剩下一角。
“又是这妖蛾子。”他道,“看来孟怀善父子就是被这妖蛾弄死的。可这妖蛾子怎么会说话儿了?”
黑猫低下头嗅嗅那蛾翅,“这是成妖了,只不过道行不深,灵智尚浅。再加上关在棺材里头,没有旁的妖教它们说话,所以只会叽里咕噜乱说一气。”
世间万千活物,活过它原本的岁数就成怪。譬如一只狗,撑死了活个十五六年,若有活四五十年的,那便是怪了。怪接着修炼,凝聚天地灵气,就能成妖。成妖就能生出灵智,变聪明,像人一样思考。有灵智的标志是语言,会说话儿,就说明这东西有点脑子了。只不过凡人不加区分,管他三七二十一,统统叫妖怪。
那边扶岚收了刀,道:“小隐,你脖子歪了。”
“没啊,”戚隐疑惑地摸了摸脖子,正得很,哪歪了?
隔着夜色望过去,却发现扶岚没朝他说话儿,这厮正对着一棵歪脖子树喊“小隐”。
戚隐:“……”
扶岚双手握住那歪脖子树,用力一掰,树干吱呀一声裂开一条碗大的缝隙,扶岚把树干拗直,道:“正了。”说完,他额头抵着树干,闭上眼,睡着了。
下回不能让他喝酒了,戚隐脖子发凉。
戚隐下到土坑里去看棺,四面棺材板壁上结着密密匝匝的飞蛾卵,白糊糊一片,十分恶心。这棺材水没有孟怀善的多,堪堪到一半。孟怀善儿子的尸体已经没了,连骨头渣都不剩,估摸着是被那妖蛾子吃光了。一棺黑水眨亮眨亮,还漂着许多残破的蛾尸和发黑的翅子。这些蛾子在棺材里面产卵,出来后吃孟怀善儿子的尸体,吃完之后没得吃,就自相残杀,活到最后的,就成了精。
乞丐们说孟怀善儿子的脑壳是空的,估计就是被这妖蛾子给吃光了脑子。
戚隐和乞儿把土埋回去,御剑回城。给了那乞儿几个银角子,乞儿欢天喜地地去了。冷月一团,挂在天心,夜深了,冷冷清清一条长街。他们找了家客栈住下,扶岚脱了衣袍,仰在蔑枕上闭上了眼。黑猫也钻进绒布垫子安歇了,戚隐熄了灯,放下绡纱,月光照在床前,仿佛是秋霜一片。
屋子里静悄悄,戚隐睡不着,侧着身看他哥。月光下审视扶岚,白生生的一张脸,带一点儿淡淡的红晕,极清隽的颜色,像墨笔勾勒出来的郎君。真好看,戚隐想,真想亲亲他,从额头一直亲到脚丫子。看着看着,扶岚忽然睁开眼,那双大而黑的眸子定定将他望着,戚隐好像被看穿了一样红了脸。
“睡不着么?”戚隐问他。
“因为小隐总是看我。”扶岚说。
“我没看你,”戚隐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就是睡不着。”
“小隐不能撒谎,”扶岚小声道,“明明就在看我。”
坏了,这小子喝了酒反倒聪明了,戚隐干咳了一声。
“小隐是坏蛋,总是骗我。”扶岚闷闷地说。他怪不高兴的模样,因着酒意上了脸,眸子朦朦胧胧,像笼在雾里的一汪水。
喝醉了,跟个小孩儿似的,戚隐看了心里喜欢,逗他道:“我哪儿骗你了?”
扶岚现下脑子转得慢,偏着头很用力地想了想,掰起手指头来数,“小时候骗我当我的童养媳,在神墓骗我当我的新娘,现在又骗我。”
“那怎么办?”戚隐握住他竖起来的手指头,“我总是骗你,你讨厌我么?”
“不讨厌。”扶岚低低地说,“哥哥永远也不会讨厌弟弟。”
他的嗓音放低的时候,有种柔和的味道,像淡淡的风淡淡的雨。戚隐向他挨近了一点儿,他身上那种雨后大山的气息混着若有若无的酒味儿萦绕住戚隐,仿佛是一种醉人的芬芳,戚隐躺在当中,心里说不出的平安、喜乐。与哥哥在一块儿,每一刻都是无限的欢喜。
“哥,你醉了。”戚隐盖住他的手背。
“嗯。”扶岚阖上了眼。
“我问你几个问题呗。”戚隐说。
“嗯。”扶岚梦呓似的喃喃。
“我们凡人每天清晨醒来,大宝贝都会立起来,你会么?”
“……”
“我们凡人还会自渎,”戚隐接着问,“你自渎过吗?等等,你是不是不懂自渎什么意思?就是让自己爽,像这样,”戚隐握着扶岚的手指做了个上下套(ABC)弄的手势,“你懂了吧?”
“……”
“咱们是兄弟,一块儿泡澡一块儿睡觉,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戚隐推了推他,“都说酒后吐真言,哥,你别睡,快回答我。我好奇这个可久了,你不吃不喝,不拉屎也不放尿,跟天仙似的,太让人好奇了。”
扶岚一声不吭地背过身,默默拉高被子,盖过头顶,不理他了。
这人怎么这样,戚隐又摇了他几下,他没反应,戚隐放弃了,翘着二郎腿,两手枕在脑后,望着黑漆漆的床顶。
他想起白鹿说的扶岚花儿,风一吹就散,飘雪一样到处飞。戚隐轻声道:“哥,你可能真的是花仙子呢。你要是花仙子,我就当你的小蜜蜂,天天围着你,嗡嗡嗡,你说好不好?”
他哥睡着了,黑暗里没人答声儿。戚隐自己心里默默说了声:“好。”
常州府离吴塘不远,御剑只要一个时辰的工夫,戚隐思来想去,还是回了趟吴塘。日头不大,挂在人脑袋顶上,照得青石板路上白灿灿一片。乌桕树发了新芽,青嫩嫩的叶子绿得能掐出水儿。河渠边上一条曲曲折折的水廊,乌篷船打涵洞底下过,卖货郎在廊庑底下钻来钻去,清脆的吆喝声直飞上桥来。
戚隐撑着汉白玉石栏杆,又想起以前跟在姚小山后面走街串巷被人撵着打的日子。他没敢回姚家,姚小山死了,他不知道怎么同姚老太太说。她年纪这么大了,或许让她有个念想才是好的,戚隐托人用姚小山的名义送了一袋银票过去,就离开了。
他们去了女娲庙,给他爹娘立牌位供奉,烧上几把香火和纸钱,祈愿他们平安往生,投个好胎。女娲庙在郊外山里,从前他娘和小姨都带他来过,他“戚隐”这个大名儿就是他娘跪在女娲神像底下掷千字筒求出来的。巍峨的庙宇,斑驳的金彩藻井高高罩在头顶,那低着眉目的女娲像立在重重红绸帷幕后面,眉宇间说不出什么神情,仿佛是悲悯,又仿佛是漠然。
扶岚站在神像底下,与那神祇默默对视。他们的目光在虚空中相接,仿佛彼此相望。
“小隐,”扶岚问,“阿芙来过这里么?”
“嗯,”戚隐把牌位放上神龛,“咱娘请了个长生牌位,就放在那儿。”戚隐往后指了指,门洞后面放了一墙的长生禄位,烛台的灯火照亮重重叠叠的暗红色帐幔和黑漆漆的檀木牌。
扶岚抱着黑猫往那儿去,戚隐的目光上下逡巡,找他娘请的牌位。目光忽地定住了,落在那方寸大的角落里。寂悄悄的光晕落在上头,扶岚白洁的指尖轻轻抚下细细的尘灰,几个金漆书写的姓名落入眼帘。
“孟芙娘、孟扶岚、戚隐、孟庾桑。”
原来阿芙请的是阖家牌位,为他们一家祈福。
“我可以把它带走吗?”扶岚低声问。
“可以。”戚隐把长生禄位放在他怀里,“我们把它带走吧。”
晌午落雨,他们留在庙里用斋饭。翘脚檐下铁马伶仃,山势在远处绵延,扶岚站在廊庑底下看漫漫的雨丝。戚隐抱着黑猫,靠在不远处的红抱柱看他寂寂的黑色背影。
雨声萧萧,黑猫在这无边雨丝里说起那迢遥的往事。乌江的日子悠悠,阿芙总是白天出门浣衣,傍晚日落的时候回家。十二岁的扶岚在家里带狗崽,背着他拣干牛屎,去山坡上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儿。临回家的时候,狗崽会和所有人道别,和邻居家的二丫说明儿见,和村头的大郎二郎说明儿见,也和李家养的黄色大土狗说,和刘家小弟抓的蟋蟀说。他每路过一样东西就要道一声再见,“小树明儿见,大石头明儿见,小毛驴明儿见……”过河的时候,还要向河心蹲在荷叶上的癞蛤蟆大喊:“小青蛙明儿见!”
“明儿不见,”青蛙回他,“傻崽!”
“青蛙说话了!青蛙说话了!”狗崽跌跌撞撞地去追扶岚。
“那是妖怪,狗崽。”黑猫说。
他们每天都去田埂上接阿芙,一家人一起走过田埂回小木屋,有时候会绕道儿去村口买点冰糖糯米圆子,那是狗崽爱吃的。后来隔壁李村一个年轻闺女儿嫁来了他们村,加入了浣衣女的行列。那少妇一身水秀,见了人一径儿柔柔地笑,和阿芙这种装出来的温柔差别很大。阿芙回到家翘着腿摇蒲扇,揽镜哀叹:“既生我孟西施,何必生她李貂蝉?”
扶岚并不懂女人在外貌上的好胜心,他只知道阿芙想要变漂亮。邻居二丫告诉扶岚胭脂可以让人变美,有一天阿芙出门做工,扶岚带着黑猫和狗崽去到村口,走了一里地,逢见刘家大郎进镇的牛车,他们坐在稻草堆里进了乌江镇,寻了一个胭脂铺子。扶岚举起狗崽,让他够着柜台,挑了一盒胭脂。他们往回走,这回没那么好运逢见牛车,那时候扶岚还不会御剑,他们只能走回去。迎着白花花的大太阳,小径两旁是水绿汪汪的水田,扶岚背着狗崽,黑猫在他脚边,三个家伙往家里赶。一路上狗崽解了两泡尿,他们在日落前走回了家,把脂粉盒子放进阿芙手里。
阿芙惊讶扶岚哪来的钱,她每天给他的铜板只够买菜。扶岚解下小帽,露出齐耳的短发。原来这个傻乎乎的孩子,不知怎么想出来的主意,把自己的头发给卖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阿芙心疼地摸他头发,“你怎么能把头发给剪了呢?”
扶岚睁着大而黑的瞳子,懵懂地说:“我没有父母,只有阿芙。”
阿芙一愣,捂住了嘴,水滟滟的大眼睛登时湿了。那是扶岚第二次看见阿芙流泪,他不是很明白,能变漂亮了,为什么要哭呢?阿芙一面流泪一面道:“猫爷总是说你瓜,村里人也说你傻。哼,才不是呢,”她又笑起来,泪濛濛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我们家岚崽,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可爱的娃娃。”
再后来,南疆大乱,扶岚和黑猫接到召妖令。那一天的黄昏晚霞像血一样红,日头烧着了似的挂在天尽头。天南地北的妖都往南赶,群妖浩浩荡荡地飞过境,乌云一般遮住半边天。所有人都出来看,拄着锄头连连咂舌。扶岚也得走了,即使妖都不大待见他,南疆毕竟是他的家乡,也是猫爷的家乡。
黑猫沉沉叹了一口气,对戚隐说:“就是那天,阿芙抱着我们,一遍又一遍叮嘱:无论走到多远的地方,都一定要回家。”黑猫合抱着两只爪子,目光尽处那个男人的身影索索落落,像一棵孤生的苦竹,“呆瓜这个家伙,像是心眼儿天生缺了一窍似的,不知爱恨,不知喜怒。刚遇见他那会儿,他可以一整个月都不说话,老夫还以为他是个哑巴。你同他说话儿,他也不爱搭理你,他把别人当空气,把自己也当空气。是乌江那段日子,让他有了人样儿。”
戚隐望了会儿扶岚的背影,走到他的身边。雨点儿细细刷刷浇在青石地上,他望着扶岚,这个男人的侧脸静静悄悄,冷冷清清,大而黑的眸子映着风雨,像无边际的茫茫秋水。
一滴泪滑落扶岚的脸颊,戚隐怔了片刻,轻声道:“哥,你哭了。”
扶岚呆呆地伸出手,摸了摸脸上被风吹得冰凉的泪滴,“小隐,我在难过么?”
“嗯,”戚隐擦干净他的脸,抱住他单薄的肩膀,“你想咱娘亲了。”
“我们和娘亲还会见面么?”扶岚低声问。
他的声音很落寞,像飘飘扬扬的霜和雪,散进风里。
“会的,”戚隐摸摸他温软的发顶,“我们活着的时候能在梦里相见,等我们死了,我们就会在阴间团圆。”
第82章
南风(一)
经过一程程山一程程水,终于到了南疆地界。手搭凉棚望出去,入目是绵延的巍峨高山,山势犹如卧龙,起起伏伏连绵不断。他们御剑经过嘉陵江,蟹壳青的水倒映着蟹壳青的天,白茅蒿草在岸边摇曳。红泼泼一团大日头从远方升起来,照亮千山万水。九头鸟尖啸着经过他们身旁,山林里群妖奔袭,惊起半边天的飞鸟。戚隐满心稀奇,一手抱住他哥的腰,一手抱着黑猫,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底下瞧。
他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南疆,这个妖魔盘踞之地。听说这里瘴气横生,漫山都是长了几千年几百年的野林子,山里有数不清的沼泽,沼泽里栖着吸人血的虫蚁蚊蚋,不管是妖魔还是人掉进去,一眨眼就会变成干瘪瘪的一张皮。往西南走是南疆的十万大山,横岭纵谷,瀑布飞流,有些地方连妖魔都不往那去。内中有九垓天坑,从天上望下去,仿佛是一个黑洞洞的巨眼。深不可测,见不到底,微生魔刀插在边缘,结界笼罩,修为高深的妖魔无法通过。
他们先回横山休整,这是扶岚的领地,南疆妖魔族群林立,各分地盘,各方时常征战,其实在戚隐看来,就跟黑帮打架斗殴抢地盘似的。两年前扶岚斩杀微生魔龙,成为妖魔共主,妖魔将横山赠予扶岚。据说到目前为止,扶岚的领地还没有妖敢来寻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横山太小,那些头领不屑一顾的缘故。
戚隐对扶岚的行宫不抱什么希望,扶岚这么穷,什么宫城楼台,妖兵魔侍,十有八九统统没有。事实证明戚隐猜的很对,他拎着包袱,站在一个吊脚楼村寨面前。村寨矗立在横山半山腰,青色的瓦檐,杉木曲廊走栏,傍水而立。山势很陡,吊脚楼一层层叠高上去,乍一眼看,上面的竹楼就像建在下方竹楼的脑袋顶上似的。
一入村寨,先看见的是边上一排土布搭的窝棚,每个窝棚底下都有一个大缸,上面架两块长条木板。这是茅厕,是黑猫设的,免得村寨里的妖怪到处拉屎。
扶岚拉着戚隐进寨,走过极窄又极陡的青石台阶,两边全是高高矗立的吊脚楼。大大小小各色杂毛妖怪在上面探头探脑,还有的拖家带口蹲在屋顶上,十分新鲜地望着戚隐。
“那是凡人?他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阿母说胸大屁股翘的是母的,他屁股翘,一定是个雌儿。”
戚隐:“……”
扶岚的吊脚楼在最高处,统共三层,歇山顶,翘脚飞檐,檐下还挂着旧旧的红灯笼。正中间是堂屋,里面有个黯沉沉的火塘,两边是睡觉的饶间,一把木头梯子直接从第二层通向石子路。最底层用来养鸡鸭,斑竹编的栅栏板,里头铺满了稻草。扶岚推开栅栏看了看,说:“小鸡小鸭都不见了。”
“什么小鸡小鸭?”戚隐问。
“你哥养的,”黑猫道,“一准儿是被那帮婆娘给吃了,天天只知道吃吃吃,吃得连毛都不剩一根。你看你哥这穷鬼的相貌,就是被那帮婆娘给吃穷的。”说着,黑猫往走栏上一躺,乌黑油亮的皮毛在阳光里灿灿发着光。它道:“也罢,要是养不起咱俩了,就让你哥插个草标,去集市上卖身,你们人间的富婆就喜欢呆瓜这样的小白脸。”
黑猫说的那帮婆娘就是他哥的二十八姬妾,虽然扶岚并不把她们当媳妇儿,但这些妖姬魔女还是仰赖扶岚来养活。戚隐十分好奇扶岚这帮姬妾,黑猫说它们自己有洞府,分散在横山的犄角旮沓里,不住在村寨里。
据说他哥这帮姬妾个个倾国倾城,有个叫留荑姬的,美得恍若天仙下凡,曾有两个妖族首领为了她大打出手,差点挑起第二次妖魔大战。扶岚可谓柳下惠转世,这等天姿国色围绕身边还能老僧入定面不改色,戚隐有时候真的怀疑他是不是不举。
扶岚挎着篮子去集市买鸡鸭,让戚隐自己寻个饶间住下。南疆妖魔大多凶残嗜血,戚隐一个凡人其实并不安全,黑猫叮嘱他寸步不能离开横山,否则有生命之忧。戚隐连连点头,一连赶了好几天的路,腰酸腿疼,他压根儿哪也去不了。随意挑了个饶间,稍稍打扫干净,上炕就睡。小轩窗外面鸟鸣啾啾,青山绿水一片好风光。戚隐眼皮子打架,困得掀不开,不过一会儿就睡熟了。
半梦半醒间,一阵甜腻的香味儿袭来,戚隐迷迷糊糊地掀起眼皮。傍晚天光阴暗,屋子里黯沉沉一片,扶岚手臂撑在他脸侧,低头望住他。扶岚看起来和往日不大一样,他平常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此刻却眉目含春,眸中仿佛蓄了一汪春水,温柔得可以融化骨头。
这肯定是在做梦,戚隐在做春梦。
他想他真是完蛋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春梦永远离不开扶岚。他不能和扶岚同床睡了,每回硬邦邦地醒来,扭头望见身边睡熟的哥哥,总是很不好意思。扶岚这个呆子,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身边的弟弟正在梦里对他做那样的事情。
眼前的扶岚用手指描画他的脸颊轮廓,冰凉的指甲轻轻刮着他的脸皮。就是稍稍有些锋利,戚隐觉得扶岚要剪指甲了。
“我饿了,”扶岚的呼吸咻咻打在他的脸上,“我可以把你吃掉么?”
嘴巴有点臭,戚隐想,但没事儿,只要是他哥,他什么都可以忍。
“先吃这里,”扶岚白洁的指尖按在他的眉心,缓缓下移,“再吃这里,最后吃……”指尖划过喉结,沿着脖颈子向下,滑过戚隐的胸前,所过之处浮起阵阵战栗,戚隐的心都要酥了。手指最后停在小腹上方,扶岚媚眼如丝,上挑的眼角缀满笑意,“这里。”
也罢,反正是做梦,做什么都不犯法。戚隐心一横,搂住了身上人儿的细腰。就在这时天边闪过白蛇似的狰狞电光,一道惊雷炸响在天尽头,整个天地亮了一瞬,照亮面前人的脸。戚隐一个激灵,顿时看清了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只毛茸茸的狐狸,长着一张酷似人的笑脸,一双青幽幽的眼睛倒吊着,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这东西两只锋利如刀的爪子死死按着他的肩膀,大嘴一咧,露出锯齿似的两排牙,涎水从嘴巴里漏出来,滴在戚隐脸上。
戚隐一拳打在它那张怪脸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归昧!”
弧月般的寒光划破黑暗,归昧剑应声而出,霎时间割断那狐狸的脑袋。鲜血呼啦啦喷在戚隐脸上,戚隐握住剑滚下炕,面前倒吊下一个硕大的黑影,那黑影是一个瘦棱棱的长条儿,浑身长满手,在空中筛糠似的抖动。黑影转过身,蓬乱的头发里露出一张狰狞的白脸。
戚隐尖叫一声,向后退,正瞧见后面那只狐妖接好脑袋,阴惨惨地朝他笑。
四下里一瞧,黯沉沉的黑暗里不知何时挤满了妖怪,阴森森的脸儿都望着他,要笑不笑的模样。戚隐的心凉了,结结巴巴地道:“各位好汉,我是你们大王扶岚的亲弟弟,你们找食儿还是往别处去吧!”
“大王非妖非魔又非人,你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怎么可能是大王的弟弟?小东西,”狐妖笑吟吟地点他鼻头,那双青荧荧的倒吊眼弯起来,别样地恐怖,“休要诓骗姐姐,姐姐一不高兴,可是会生气的。你模样不错,我要将你带回我的洞府,好好享一番乐子。”
“女萝,我们是一起发现的,你不能独吞。”蜈蚣精道。
“你们想怎么?”后面有妖问。
“怎么?”那叫女萝的狐妖吹了吹指甲,“老娘一个月没开荤,当然是先奸后杀!他的脑花我要了,其他部件你们挑。”
正在这时,归昧横空而出,贴着女萝的面飞出去,女萝下意识躲开,戚隐抓住归昧剑,顺着剑势蹿出了轩窗。后面劲风霎起,妖魔嘶叫,阴森森的长影儿罩在戚隐头顶。戚隐头也不敢回,连滚带爬跌下吊脚楼,正要起身,一只手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惊魂未定地抬起脸,正见扶岚提着一个盖了碎花土布的竹篮子,疑惑地瞧着他。
妖魔们从窗子里蹿出来,看见扶岚,登时停住了。狐妖乔模乔样地抿了抿头发,朝扶岚抛了个媚眼,细声细气地道:“郎君,你回来了!”
“……”他娘的,原来这一群东西就是他哥的姬妾。戚隐为他哥感到绝望,原想着南疆妖姬,再不济也是小兰仙那般的水准,没曾想是这帮怪模怪样!
吊脚楼的青瓦檐上落了一只羽翼斑斓的九头鸟,九颗脑袋各长了一副浓妆艳抹的女人脸,嘴巴里呱呱乱叫:“郎君,郎君!你可回来了,九儿想死你了!”
“郎君,大儿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和我洞房呀!”一个鸟头叫道。
“放你娘的屁,郎君要洞房也是先和我洞房!”另一只脑袋勃然大怒,嘴一撅,幻化出尖尖的鸟喙,头一低就啄了过去。登时九颗脑袋乱作一团,彼此叫骂,啄得鸟毛乱飞。九根长颈因为乱斗捆在一处,打成死结,只见那怪鸟晃了晃,从瓦檐上骨碌碌滚了下来。
黑猫蹲在扶岚脚边上,对这副场景司空见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戚隐:“……”
扶岚在戚隐身上嗅了嗅,对狐妖道:“你碰了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