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四下里像烧开的锅,一下子沸腾起来。失节的女人,恍若一朵被摘了的娇花儿,从此不是宝贝,而是尘泥。戚慎微万没有想到,她为了不嫁不惜自毁名节。所有人都在喝骂,唾弃她的失节,往日流连于她门口睃望的男人,也加入讨伐的大军。她仰着下巴,站在石阶上面,像一块顽固的石头,那凊滟滟的眸光,倔强又坚忍。
“姘头?”周财主冷笑,“既敢和你私通,为何不敢出来相见?恐怕只是你为了不嫁,胡说罢了。无妨,今儿我们回去,我仔细验验,不就一清二楚了?阿芙,你再厉害,也打不过我这帮好手!”说完,他的家仆卸了轿绳站出来,一个个五大三粗,铁塔似的。
阿芙脸色白了几分,她娘在后面抹泪,劝她道:“阿芙,咱们算了吧。”
“说啊,你的姘头到底是谁?”周财主笑道,“还是说,根本没有?”
“是我。”
冰冷沉静的声音响在后头,所有人纷纷回过头。
白衣男人负剑而出,一步一步走到阶下,摘下白纱幂篱,露出那张白皙的冷漠脸庞。
戚慎微说:“是我。”
像是一道焦雷打在所有人头顶,阿芙愣住了,乌江镇的百姓也愣住了。孟父震惊地问:“私相授受的是你?”
“是我。”
“夜半跳墙的是你?”
“是我。”
“红被翻浪的也是你?”
戚慎微这回沉默了,可他只停顿了一会儿,道:“是我。”
“戚仙师,你怎么……你是修道之人啊!”孟家族长敲着拐杖,痛心疾首。
四下哗然,举座震惊。戚慎微向阿芙伸出手,淡淡地问:“走么?”他的语气那么平常,像是邀请她去绿水塘子边上散步。可谁都知道,此去,便再没有回头之路。
阿芙怔了许久,忽然回过神,提起裙子,向他奔了过去。两只手牵在一起,彼此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像被火苗舔舐手心,心脏在腔子里颤抖。可是谁也没有放开手,戚慎微牵着阿芙,步入山海般的人群,乌泱泱的人头恍若潮水分流,让开一条道儿。那两个人艰难地向前行进,渐渐有人高声叫骂,渐渐有人扔出烂菜臭蛋。
“狗剑仙”、“淫道士”……骂声此起彼伏,不堪入耳,鸡蛋砸在戚慎微脸上,污黄粘腻的蛋液沿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流淌,戚慎微眼也不眨,一步步,带着阿芙,离开了这里。
冬天的林子秃了叶子,枯褐色的树干有种说不出的肃然。他爹这个人,身上沾一点儿脏能要他的命。他爹把他娘带到水塘子边上,让她背过身,不许回头,然后脱了衣裳,下水洗澡。身上全是臭蛋烂菜的味道,他爹的脸色很差劲。
“戚道长,”阿芙捂着眼睛道,“你又救我一次,放心,我知道你是情急之下才说是我姘头,我不会赖着你的,我们就在这儿分别吧!”
那边安静了很久,才传来男人清冷的嗓音,“你不害怕么,孟姑娘?”
“你怎么又问我这个问题?”阿芙道,“怕啊,当然怕。”
“那为何还要自毁名节拒婚?”
阿芙叹了口气,道,“你刚刚也看到了,那个满脸横肉,猪头猪脸的周老爷。你想象一下,他一脸淫笑地脱掉你的衣裳,喊你娘子,你还要同他同床共枕,给他生娃娃……算了,你不用想象他碰你,你只要想象一下被我轻薄了,你觉得如何?”
戚慎微:“……”
“有些事情不做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的。”阿芙说。
那边又不吭声儿了,阿芙试探了喊了几声,戚慎微终于回了话儿,“孟姑娘,你说过我是你的福星。”
“是啊,我说过。”
“嗯,”戚慎微道,“我是。”
“是是是,”阿芙莞尔,“您是我的大恩人!”
“孟姑娘,你说过你要娶我做压寨郎这事儿您还记得啊,”阿芙尴尬地笑,“我只是那么想想,我还想上天摘月亮呢。”
“嗯,”戚慎微的声音平静又清晰,“我嫁。”
阿芙猛地回过了头,眼睛透过指缝儿,望见冰塘之中那个上身赤裸的男人。他背对着她,乌黑的发丝泼墨一样披在肩后,雪白的肩背墨黑的发,恍若一幅信笔勾勒的山水画。
“戚道长,你……你说笑吧?为什么……”阿芙结结巴巴地问。
戚慎微回过头,淡然的眼波落在阿芙身上,“因为有些事情不做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的。还有,”他最后补充了一句,“闭眼,回头,不许看。”
阿芙合拢手指,“戚道长,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上我了?我貌美如花,沉鱼落雁,让你动凡心了?”
塘里的男人显然哽了一下,道:“不是。”
“那就是因为我心地良善,知书达礼,你被我折服了。”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戚慎微阴沉地道:“因为我瞎。”
阿芙:“……”
那天,江南落了第一场雪,戚隐的爹娘成亲了。没有笙歌,没有炮仗,也没有父母亲朋,两个人在乌江的乡下,小村庄的尽头,长满乌桕树下的山脚下,他娘亲爷爷留下来的小木屋里,成亲了。白茫茫的天地,呵气就成了冰。屋里柴火嗤嗤地烧,光影在窗纸上晃动。他娘喝多了,趴在他爹的怀里晃着头笑。
“郎君、郎君,你怎么这么好看?让小娘子我白天看了不够,晚上还想看,晚上睡觉闭着眼看不着,只好去梦里看了!”
戚慎微伸出手,放下胭脂红的土布帘子。
两个人的影儿在那帘子后面合拢在一起,男人低声喟叹,仿佛隐忍着极大的欢喜。
他轻声道:“平生无所幸事,唯幸皮囊尚可,娘子喜欢。”
流氓。戚隐蹲在墙角,唾弃他爹,床下锯嘴葫芦,床上嘴巴抹蜜。流氓!
乌江镇那边常常来他们这儿找麻烦,同村的乡亲也不大待见他们,他爹怕自己不在,他娘受欺负,一直没有回门通禀还俗之事。他爹这一脉师父早丧,是大师兄拉扯他爹长大。他们一同读经习剑,感情甚笃。他爹思虑再三,写了封长信陈情。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爹帮村里抵挡山妖,逐渐不那么受排挤了。他爹跟着他娘学做饭,学浣衣,终于从除了御剑啥事儿不懂的狗剑仙,成了做饭烧厨房,浣衣洗破洞的倒霉丈夫。
“戚道长,”阿芙敲了敲黑成炭的锅炉,道,“您真是个败家爷们。”
戚慎微冷着脸重新围上围裙,“再试一遍!”
农闲的时候,他爹就推着二轮车去赶集,他娘坐在车上哼歌,有时候跳下来自己走,白茫茫的天地,只有她枣红色的裙摆红得耀眼。
轮子伴着歌声辘辘作响,戚慎微那时候还不知道,他将用最后的残生去回忆这个画面。当他躺在封闭的木棺,躺在冰冷幽暗的地宫,他无数次记起这条泥泞小路上蝴蝶一样蹁跹的红色裙摆,那一扎绑了红头绳小绒花儿的大辫子。灿烂天光下她回过脸来,瞳子灼灼笑靥如花。
“戚道长,你怎么走得这样慢呀!”
他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想。
因为我在看你呀,阿芙。
第二年冬天,他娘怀胎第九个月,他们去女娲庙里为孩子求名字。他爹说,名字交给女娲娘娘起,她就会保佑他健康长寿。千字筒掷出“犬”字,他娘眨巴着大眼睛,“咱孩子真的要叫这个土了吧唧的名儿?”
“……”他爹沉默了一阵,道,“当小名。”
不知是不是路上动了胎气,刚回去,他娘肚子就疼得受不了。村子里的大夫过来瞧,说是胎位不正,十分危险。那是戚隐头一回看他爹着了慌,这个对战妖魔尚且临危不乱的男人,在这个时候急得满头冷汗。凡间医术拙劣,他爹前往凤还求医,却恰逢凤还掌门仙逝,封山拒客。他爹当机立断,前往无方。
那天下了三尺厚的雪,他的大师兄闭门不见,他爹在雪阶上长跪不起。戚隐望着他爹落满雪的眉睫,心里隐隐作痛,他好像猜到了,为什么他爹最终没能回去。
星辰高悬,天地苍茫。门终于开了,皂靴步到他爹的眼前。戚隐抬起头,看见元籍垂下眼眸,眸底有深重的痛楚。原来他爹那个师兄,就是元籍。
戚慎微气若游丝,艰难地道:“师兄,救救我的妻儿。”
“元微,我救你的妻儿,谁来救你的道?”
“我的妻儿,便是我的道。”
“救她,可以,”元籍道,“但从此你不是我师弟,更不是无方弟子,无方教予你的心法剑术,在无方习得的修为灵力,你统统都要还给无方。刮骨洗髓散尽修为之痛,你可受得?沦为废人任人宰割之苦,你可忍得?”
戚隐摇头,惶然道:“不要答应他,爹!”
他的父亲抬起眼,眸光坚定,如霜似雪。
“好,我答应你。”
冰冷的石室,无方十二长老围着着中间昏睡的人儿。元尹忧心道:“这么做真的好么?”
“这是为他好。”元籍望着外面簌簌落的雪,道。
“那元微的妻子……”有人迟疑着道。
“凭凡世的医术,胎位不正,生产艰难,她与孩子能否活命,尚未可知。”元籍回过头,道,“未免她忧心,我会用元微的笔迹送给她一封休书。”
元籍骗了他爹,他们没有拿走他爹的修为和灵力,而是封印了他的记忆。元籍说他遭妖妇欺骗,搅动凡心,但最终改过自新,回到无方,自请封印了记忆,从此不做他想。他爹在无方大殿前认错,静坐思过崖,除了降妖伏魔之事,不踏出思过崖半步。三年后,无方执剑长老病逝,他的父亲踵替其后,成为新一任执剑长老。
他爹沉默了很多,几乎不怎么说话,没人知道他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戚隐看着他在思过崖上静坐,时光在他身侧汹涌而过,霜雪落满肩头,他像一块披雪巉岩,无悲无喜,无怨无尤。
后来,元籍带来了一个四岁的孩子,让他收他为徒。
孩子站在雪地里,身板挺得笔直,裤缝儿边上握得发青的拳头泄露了他的紧张。戚慎微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师兄,他们说我也有个孩子,对么?”
元籍愣了下。
“他还活着么?”
“元微,你在想什么?”
“师兄,不知为何,我常常觉得心里缺损了一块。我有障,”戚慎微凝着眉,望向茫茫远天,“有心障。”
他爹要求去见从前的妻儿,元籍一开始拒绝,后来答应。他们去了江南,到了一处宅院,元籍让他爹看见了那所谓的“妻子”,一个被元籍收买了的寡妇,倚着门墩子漫不经心地吹指甲。
“哦?孩子?”她撩起眼皮,嗓音懒懒,“掉进井里,淹死了。谁知道呢,一下没看着,就没了。”
“元微,情真似幻,大梦一场,你还放不下么?”元籍叹息道,“你肩负我派道途,这世上你最不可负的,便是巍巍无方。”
他爹什么也没说,留下银钱,转身走了。那个孩子成了他爹唯一的徒弟,他爹领着他下山拜女娲,用千字筒掷道号。戚隐有时候觉得他爹纯粹是不想自己取名字,才想这么个省事儿的法子。千字筒摇了半天,掷出一个“犬”字来。孩子一下愣了,十分不安地看着他爹。他爹拿着签子怔愣了半晌,眸子浮起疑惑。可他爹最终什么也没想起来,对孩子说:“重新掷。”
再次掷签,竹签子落在地上,面上赫然一个“枢”字。
有了戚灵枢,他爹有人气儿不少。清晨教他剑法,晌午读经,晚上打坐。这孩子性子倔,尿了床,偷偷把床单藏在柜子底下,第二天带出去洗,再用避水诀烘干。他爹只假装不知道,到思过崖上静坐,好让小徒儿有空洗床单。不过小徒儿还太小,总洗不干净,所以夜半三更,他爹又悄悄起身,重新把床单洗一遍。戚灵枢十二岁那年,他爹亲手为戚灵枢铸造了问雪剑,交到这个孩子的手里。高阶之上,他的父亲高冠白袍,黑发落满雪,变得灰白,那寂静的眸底,终于有了岁月的痕迹。
时间一晃就是七年,一日,颍河水鬼作祟,他爹领着弟子前去除妖,水浪大作,剑光直插河底,所有水鬼顷刻间灰飞烟灭,他爹独自一人御着归昧剑破浪前行,追着那水鬼头子深入峡谷。仿佛是宿命一般,那水绿茫茫的深潭,四面围住的绿柳林子,寂悄悄的天和水,一如徽州府他父母初见的那口清潭。
行至峡谷,潭水平静,戚慎微悬立水中,静静等待。多年除妖的经验提醒他危机就在周围,有东西在漆黑的水里潜伏。这是水鬼惯用的伎俩,藏起来,然后一跃而出,在猎物防不胜防的时候用尖利的牙齿撕咬他的喉咙。果然,水底有什么东西破浪而上,戚慎微一动不动,等待那妖怪自行现身。
水波激荡,一个披头散发的东西冲出了黑暗,龇着狰狞的尖牙咬向他。归昧尖啸着出鞘,剑光照亮水域。那一刻戚隐看见了水鬼的脸,泡得几乎透明的皮肤,眼睛全黑没有眼白,只有那一双细眉,依稀辨得出远山一般秀丽。
戚隐呆住了,那是他的母亲,孟芙娘。
归昧霎时间停滞,雪亮的剑光在水里空空地徘徊。戚慎微睁大了双眸,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复苏。四月乌江下不尽的雨,冬日村镇白茫茫的雪,他们在绿水塘子边上剥莲蓬,在乡间小路推二轮小车。那久远的画面犹如鸦羽一般簌簌袭来,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记忆像一个幽魂,追了他十八年,终于在这一刻追上了他。阿芙狠狠地撞进他怀里,锋利的牙齿咬进他的肩头。鲜血胭脂一样洇散开,戚慎微颤着手,抱住了这个变成水鬼的女人。
他伸出手梳她烟墨一样乌黑的发,一绺一绺,抿到耳后。他离开了十八年,这样长的日月,他的妻子从一个明媚的女人,变成一只可怖的水鬼。可她是阿芙,聚天地块垒之气于胸怀,即使成了妖,也是妖中魁首。
戚慎微眸藏哀恸,他在流泪,眼泪流出眼眶,汇进了水。
“阿芙,我回来了。”戚慎微闭上眼,埋入水鬼的颈间。
即使隔得远远的,戚隐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巨大的悲伤,恍若冰冷的海潮,在凄清的水域里蔓延。
戚隐察觉到什么,惊恐地大声喊:“不要!”
归昧铮然一动,寒霜一般凄冷的剑划过一道凛冽的流光,刺破墨绿色的水浪,直直刺向阿芙的后心。那一瞬仿佛过得极慢,戚隐眼睁睁看着剑光刺入他母亲的胸背,从他父亲的背后穿出,归昧悲鸣,然而戚慎微继续掐诀,剑光又是一转,化作锋利的寒芒,刺进他的心脏,贯穿二人的身体。
戚隐怔怔地,呆在潭心。
他的父亲,天下剑道第一人,此生斩妖除魔从无败绩。他父亲只败给一个人,那个明媚如四月天光的女人,孟芙娘。
作者有话说: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
第75章
难追(五)
莫大的哀苦攫住了戚隐,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怪不得区区水鬼能要他爹的命,因为那只水鬼是他娘亲,因为他的父亲是自尽而亡。周遭天地一转,潭水消失不见,他看见戚慎微一袭素衣,坐在雪阶上。衣襟微敞,胸前的纱布露出一角。元籍站在他的身后,垂目叹息。
“元微,你当振作。”
“师兄,何必救我?”戚慎微眸光寂寥,“吾心已死,吾道已亡。”
元籍告诉了他所有的真相,包括戚隐的存在。戚慎微终于绝了自尽之念,配合无方的治疗。他什么都没有对戚灵枢说,目送灵枢离开无方,前往塞北。转过身,却吐出一口血。他颤抖着看自己的手,指甲一片片剥落,掌纹扭曲畸变。他的身体在变化,无方却束手无策。四月初五,他的脸也开始流血,身体爆裂,畸形的手臂从伤口里伸出来。送饭的弟子上石室,打开门,里面满是抓痕,他们高声呼唤戚长老,却看见一个畸形硕大的白影攀在穹顶。
戚隐蹲在石室门口,捂着脸,听见弟子的惨叫,还有他父亲的悲号:
“狗崽——”
他不敢再看,不敢再听。泪水沿着指缝下落,滴在地上。心里像被谁扼住,刻骨刻肌地疼。戚隐难以想象,他的父亲该如何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成妖怪,又该如何在清醒之后面对那些被他撕碎的断肢残骸。凤还定然有所察觉,他们在颍河找到了归昧剑,看见了战场,他们一定猜到,他父亲是自尽而亡。所以他们才没有告诉戚隐,这个悲惨的真相。
天地变移,一切草木山石褪色消失,世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若放眼而望,只能看见一片无垠的雪白。一个影子罩在身前,视线里忽然暗了一片。戚隐哽咽着抬起头,看见清冷的男人站在他身前,垂着眉睫,静静凝望着他。
空空茫茫的世界里,他们父子一站一蹲,彼此相望。
戚隐怔怔地站起来,触摸他的脸颊,却只触碰到一片虚幻。他梦呓一般开口:“爹……”
他们父子俩,如出一辙的深邃眉目,相差无几的挺直鼻梁,一看便知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狗崽。”戚慎微静静望着他,眸中有无言的欣慰,“幽居神墓之时,神智崩溃离析之际,我分离神识封印在琉璃十八子之中。原只是奢望,神明垂怜,终是让我侥幸与你相见。”他顿了顿,“方才看见为父化妖,可曾吓到?”
分离神识,无异于切割魂魄。可戚慎微说得风淡云轻,仿佛不过拔了一根头发。他的嗓音,一如那张留音符里那般平静从容,像走过千山万水,看遍云起云涌,最终归往波澜不惊的淡然。十八年,从乌江到吴塘,从凤还到无方,戚隐终于真正见到了他的父亲,与他说上了话儿。
虽然,他已经成了一缕神识。
喉头一哽,汹涌的悲意在胸腔里翻腾,戚隐使劲儿摇头,“爹,您就算成了大蜘蛛,也是蜘蛛精里最俊的。真的,爹,在神墓里我就觉得,您是我见过的最俊的蜘蛛。”
戚慎微闻言愣了愣,旋即苦笑道:“原来你进了神墓么?我可曾伤到你?抱歉,狗崽,第一次见面,就让你看见我这样丑陋的模样。”
戚隐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爹,你等等我,我认识一特厉害的人儿,起死回生,什么都会。我去找他,他一定有法子救你。”
“不必,”戚慎微微微笼住衣袖,轻轻摇头,“狗崽,死亡是万物的终程。为父的师兄已替我强求过一次,便不必强求第二次了。”
戚隐的眼泪抑制不住往外流,“可……可是……”
“狗崽,同我说说你吧。”戚慎微凝望着他,那月一样清冷的眸光中仿佛有一种力量,让戚隐悲伤汹涌的心潮渐渐平静。戚慎微道:“元籍同我说,阿芙罹难之后,你被阿玉收养。你可……过得好么?”
戚隐抹了把脸,道:“过得很好,爹,您别担心。小姨对我可好了,比亲儿子还亲,家里吃穿用度,都紧着我先用,跟少爷似的,连表哥都嫉妒我。在吴塘上学,夫子也老爱夸我,说我勤奋,试帖诗写得好,弄得我都不好意思。邻居同窗都特别照顾我,我们每天一块儿走街串巷,特别有意思。您看,”他拍了拍自己的手臂,“我身子多结实,个儿也高,健健康康,没病没灾。后来清式真人接我去凤还,我拜了他当师父。山上也挺好,风景漂亮。师叔师兄待我都特别好。您猜怎么着,当初我娘生我难产,就是清和师叔给娘接的生,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来着。”
“竟是这样么?”戚慎微略有惊讶,“为父与清和长老只有一面之缘,印象里是极温雅的一位君子。”他感激地道,“阿芙怀你时胎位不正,生产定然凶险,为父不曾回返,想不到,原是清和长老救了你们母子。”
“对啊,为了救我,师叔花了好大的工夫来着,还浪费了一件法宝。爹,您别担心,大家都对我可好了。各大仙山的前辈听说我是您儿子,都赶着来关心我,邀我去他们那儿玩儿。爹,您放心,就算您不在,我……”戚隐一边笑一边流泪,“我也肯定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那就好,那就好。”戚慎微安了心,望向远方,睫羽恍若细细的翅子,歇落在白皙的脸颊上。他又问道:“狗崽,你已是弱冠之龄,可有喜欢的人了么?”
戚隐脸一红,要是跟他爹说他喜欢男人,他爹可能会死不瞑目。戚隐挠着头,挑拣着说:“有是有,可人家不喜欢我。”
“她为人如何?”
“特别好,”戚隐竖起大拇指,“性子温温柔柔,从来不对我生气。看起来呆不拉几的,其实聪明的很,学啥都快。洗衣缝补做饭扫地,样样都精,您看,”戚隐从兜里把手帕拿出来,“这就是他绣的,多好看。就是宫院里的绣娘都没他这么能干,他什么都会。”
就是不会生孩子,戚隐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
戚慎微点点头,“她可有喜欢的人么?”
“没呢,”戚隐说,“他小时候住在山里,特别单纯,情情爱爱的,他不明白。”
“那便还有机会。悉心关照,天寒问她穿衣,三餐问她吃食,日日相伴,总有一天,她会被你的真情打动。”戚慎微的表情很认真,“切记一点,万勿与她讲道理。她如何说,且听便是,不必多做争辩。”
戚隐一时间有些感动,鼻子里酸溜溜的。他没想到,他爹这个道门高标,竟然教他怎么追媳妇儿。虽然他想说爹你这样不行的,这样只能当姑娘身边流着哈喇子的小弟,最后送她和佩着锃亮长剑的剑仙绝尘而去。他爹也是单纯,大概因为他本人就是那个佩着锃亮长剑的绝世剑仙。不过戚隐没拆他台,只连连点头,道:“我记住了,我一定会努力的!”
“日后成亲,记得上炷香,让你娘和我看看。”戚慎微道。
“爹,您要是不满意,可千万别生气。”戚隐忐忑地说。
“为父便是不满,又有何用?”戚慎微轻轻叹了一声,“左右是忧是喜,是苦是乐,都要你独自面对。”
他的话儿藏着深深的无奈和忧愁,戚隐忽然想起巫郁离的话儿,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残忍的不是夺走她唯一的孩子,而是将她从她唯一的孩子身边夺走。戚隐心里微微的疼,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戚慎微低下头,他的指尖在天光下变得透明。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狗崽,为父该走了。”
戚隐一愣,心里变得茫茫的,洪水从心底涌上来,在眼眶决了堤,怎么忍也忍不住。他等了他的父亲十八年,相见却不过短短一瞬。这才过了多久,才说了几句话儿?吃碗面条都比这久。他不停地抹眼睛,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爹,我舍不得您。”
“还有最后一事,”戚慎微道,“你师兄灵枢秉性倔强,然而刚过易折,剑道一途,杀生太多,煞气尤重。若道心稍有动摇,则步步深渊,万劫不复。狗崽,你若在他身边,当多出言相劝。”
戚隐哽咽着点头。
“不要哭,狗崽,”戚慎微望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眷恋地流连,“我留给你琉璃子,给你看那些往事,并非想让你悲哀,更不是想让你仇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爱你。我希望将来有人问你父亲的名字,你会骄傲地告诉他,你是我戚慎微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