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是江南的四月天,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草腥味儿,山壁淌着水儿,山路湿软,使他娘拔脚迟缓,深一脚浅一脚,泥巴点子一直溅到后腿肚上。得亏他娘腿脚健利,一直没掉队,而他那狠心的爹,平心静气,连头也不回。
“戚道长,多无聊啊,咱俩说会子话儿吧!你们仙山的郎君,是不是个个都像你这般俊俏?”阿芙一路走,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背后甩,“是不是个个都像你这般无情?”
“戚道长,你今年贵庚?你有没有心上人?”
“戚道长,你缺不缺丫鬟婢女?梳头端茶倒水倒夜壶,我都行的诶!”
戚慎微终于给了反应,道:“聒噪,闭嘴。”
阿芙撇撇嘴,停住步子,“戚道长,我走得好累。”
戚慎微也停了剑,下到地上,道:“换你,上剑。”
“……”阿芙气闷地把包袱甩在肩后,“算了,还是您老自个儿在剑上待着吧。”
江南四月,天还冷着。晚上山里起雾,浓白的雾气像水银一般在月下流淌。他们宿在露水晶莹的树叶底下,宿在剪破的月影下,宿在哗啦啦的小溪边。戚隐跟着他们一路走,错位的时空,在他爷娘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一家子有了团聚的时刻。他娘睡在他爹的剑下,她睡觉不老实,翻来覆去,抓住他爹的袍角。他爹冷着脸,一点一点,把衣角从他娘手里掰出来。
第二日晌午,行至山坳,前头一个小村若隐若现。他娘去讨水喝,他爹坐在树下等。天蓝的像缎子,乌桕树密密匝匝,遮下一片斑斑驳驳的影儿。戚隐本想跟着他娘去来着,但他不能离他爹超过十步远,只好坐在他爹身边干等。
没过多久,前头有个人影儿从山坡下爬上来,戚隐望过去,看起来是个砍柴人,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异,一拐一拐的。戚隐莫名觉得不对劲,他爹也站起来了,深深皱起了眉头。那人扭过头,看见他爹,蓦然怪叫一声,手脚并用,野兽似的跑过来。
戚隐吓了一大跳,躲在他爹后头瞧。他爹不慌不乱,捡起两个石子儿,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膝盖上。那人往前一扑,滚下山坡。他爹立刻上剑,御剑前往山村。还没走出多远,便见他娘手里握着一根钉耙,狠狠打在一个缺了半边脸的汉子身上,那汉子皮开肉绽,溅了他娘满身血。
阿芙见了戚慎微,见了亲爷似的,扛着钉耙哭丧着脸跑过来,“戚道长,我怕!”
那汉子血肉模糊,在地上抽搐。戚慎微沉默了半晌,语气里有疑惑,“你怕?”
“是啊,吓死我了,”阿芙抚着心口,“我一个风吹就倒的弱女子,哪见得了这般景象?差点晕过去。”
正说着,四面茅屋土墙后面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儿,全是一般狰狞的模样。阿芙扛着钉耙转身,“咱们误入了一个妖怪村?”
随着阿芙转身,钉耙呼地挥向戚慎微和戚隐的脑袋。戚隐没反应过来,钉耙穿过他的脑袋,往他爹的脑袋呼过去。他爹反应极快,迅速下蹲,躲过那呼啸而过的凶器。
“不是妖怪,是人。”戚慎微黑着脸,道。
阿芙又一转身,钉耙呼地往后一挥,她指向前面,惶然道:“那边也有!”
身后没声儿,阿芙转过身,见戚慎微站得远远的。阿芙问:“你怎么跑那儿去了?”
戚慎微脸色很阴沉。他道:“保命。”
蓦然间,嘶吼声大作。有人发现他们了,纷纷拗着身子跑过来。人流汇成潮水,密密麻麻的人头乌泱泱一片,看了心惊胆战。戚慎微掐御剑诀,归昧铮然一动,阿芙扔了钉耙,迅速上剑,紧紧拽着戚慎微的衣袖,道:“你休想让我用跑的!”
戚慎微拽了两下,这女人的力气大的吓人,他竟然没能把衣袖拽出来。
底下人头耸动,所有村民像狗见到肉似的,疯狂地嘶吼,瘦棱棱的手臂伸出来,密密麻麻一片。戚隐蹲在他娘边上低头看,头皮发麻。这些人怎么回事?中邪了?
“孟姑娘,”戚慎微头一回称呼阿芙,“你会设陷阱抓野猪么?”
阿芙道:“我一个弱女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只干点儿女工针指,纺纱织布的女儿活儿……”
戚慎微打断她,“你会么?”
“会。”
阿芙问道:“你想干嘛?”
“抓一个,看看怎么回事。”戚慎微道。
戚隐爹娘俩人,简直是猛男配猛女,一个人设陷阱,一个人当诱饵,三两下就把外面那个落单的砍柴人给绑了。那人儿挺着个大肚腩,龇着一口黄牙,嗬嗬直叫唤。他爹摸他的脉搏,又试他的呼吸,锁着眉心道:“活人。”
“我……”阿芙捂着嘴,“我刚刚杀了人!”
“正当自卫,非汝之过。”戚慎微道。
“是瘟疫么?”阿芙打量这个砍柴人,“我知道有种瘟疫,得了会让人变成疯狗似的。”
戚慎微摇头,“不对劲。”他斟酌着道,“他有点儿胖。”
的确,戚隐也发现了,这村子一水儿的茅寮子土坯墙,村民穿得破破烂烂,全都瘦巴巴的,只这个砍柴人胖鼓鼓。他不过一个砍柴的,哪儿这么多油水?
“戚道长,”阿芙忽然问,“男人会怀孕么?”
“……”戚慎微扯了扯嘴角,“你觉得呢?”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们都能飞天,还不兴男人怀孕么?”
戚慎微实在不是很想理她,硬着头皮问:“为何作此问?”
阿芙指了指砍柴人的肚子,道:“我刚刚看到他肚子动了下。”
戚慎微脸色一肃,道:“退后!”
阿芙十分听话,一退就是三丈远,躲进一块大石头后面,道:“我躲好了!”
戚慎微:“……”
砍柴人的肚子又是一动,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肚子里扑腾。片刻后,他肚子水波似的翻起浪来,正中央裂开一条缝儿,一只血淋淋的大蛾子咬破他的肚皮,从里面飞出来。那蛾子五彩斑斓,足有一个人头那么大。戚隐目瞪口呆,这蛾子和巫郁离的蛾子长得很像,只不过翅膀纹样不大一样。
戚慎微面无表情,掐诀唤醒归昧,凛冽的寒光一闪,归昧剑直接把蛾子钉在树上,冰霜结满它毛绒绒的翅子。紧接着,他画出一个繁复的符咒,金色符咒倏忽间扩大,幻出一个巨大的结界,罩在山村上方。这样一来,里面的怪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了。戚慎微御起归昧,飞到阿芙身边,道:“上剑。”
“不是不让我上么?”阿芙乜斜着大眼睛瞧他。
“上剑。”戚慎微冷冰冰地重复。
阿芙爬上剑,放下包袱,乐滋滋地坐在后头。
归昧剑化为一道寒光,径直朝乌江而去。风声呼啸,阿芙在风里问:“戚道长,我是不是第一个乘你剑的姑娘?”
戚慎微不回头,也不说话。
阿芙不依不饶,“是不是啊,戚道长?”
戚慎微终于开了口,声音顺着风,凉凉地传过来。
“聒噪,闭嘴。”
第73章
难追(三)
他娘那时候跟着他外公外婆住在镇子上,家里是卖布匹的,他娘是镇上有名的“布匹西施”。他娘的家临着大街,前脸是店铺,后面住人。上下两层楼,统共四间屋子,干干净净一方院落,中间一口天井,油绿汪汪的青苔爬满石砖。他爹救他娘回去那天,整个镇子的人都来了他娘家,天井里坐满人,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坐不下的就蹲在门槛上,站在屋外头,还有的爬上墙头。江南偏僻小镇,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剑仙,好不容易来了个仙人,这全是来看他爹的。
他爹被孟氏族长按在首座,他外婆和小姨抱着他娘涕泪横流。戚隐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外公外婆,他是个私孩儿,外公不待见他,从没正眼看过他。外婆见了他就抹眼泪,背着外公,偷偷塞银钱给他当零花,他总是赤着脚出门,到巷口买个热烘烘的汤饼。这个时候他外公还是个中年汉子,四肢粗壮,面容黝黑,他外婆生得秀净,细手细脚,典型的江南女人。
“戚仙师,您这腿……”老族长打量戚慎微被打断的腿。
“都是那天杀的狼妖!”阿芙泣涕涟涟,盈盈下拜,“戚道长为了救奴,同那狼王大战三百回合,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狼王身披数创,狼狈而去,而戚道长……”阿芙哽咽了一下,拿帕子掩着脸,“也被打断了腿啊!”
四座皆怆然太息,怒骂狼妖。
戚慎微面无表情,没有揭穿阿芙的谎话儿。
打从那天起,他爹就宿在他娘家养腿伤。外婆收拾了处干净屋子给他爹,和他娘的屋只隔了一面墙。他外公这人儿挺一言难尽的,一天天净在他爹跟前晃悠,念叨今年布匹不好卖,家里揭不开锅。他爹识趣儿,摘了块儿玉佩给他外公,从此他外公眉开眼笑,看他爹跟看亲儿子似的。
那一年,外公家最大的事儿除了他娘被掳,就是他娘的婚嫁。他娘家门口总是围着人儿睃望,一半是来领略他爹的仙风道骨的,一半是来看他娘的。就算太阳落山,月光洒满静悄悄的小镇,也总有喝醉酒的流氓敞着汗衫,站在楼底下大喊:“大姑娘,出来说会儿体己话!哥哥想死你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外公就对绣着红布绷子的外婆说:“姑娘大了留不得,阿玉都嫁出去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反倒留在家,让人说笑话!你明儿去,寻个人家,要紧一宗儿是有身家,当妻做妾都使得。”
屋外喧腾,他爹充耳不闻,坐在一豆青灯下写信。他爹安静得近乎冷漠,除了关于妖魔的事儿,他一概不理。他写了封飞帖交代山中怪人的事儿,凤还离江南最近,他封上信,发往凤还。戚隐觉得无聊,坐在床榻上打哈欠。
“阿芙,你都十八了,”他小姨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壁传过来,“赶紧寻个好人家嫁了吧。你瞧瞧这猪猡,见天在底下叫唤,你在家就是活招牌,招人惦记。”
“我才不嫁。”他娘道。
他小姨道:“你该不会看上戚仙师了吧?告诉你啊,别瞎想,这种男的,赶明儿剑一飞,人没了,看你瞎不瞎。咱们这等俗人,找个在地上走的就得了。”
“谁让他长这么俊?”他娘竟然没反驳,“你瞧这长相,这身条儿,这通身的气度,就算我是个男的也惦记他。”
“那他也瞧不上你。”小姨道。
“瞧不上就瞧不上,就不兴我想想?想想又不犯法。”阿芙豪迈地宣布,“老娘不光想,还要做梦,在梦里上他三百遍。”
两个女人吃吃发笑,他们不知道修道之人耳聪目明,一面板壁,在戚慎微面前如若无物。戚隐看见他爹的脸色一寸寸阴沉下来,执着毛笔的手指颜色发青。
他小姨骂道:“你个不要脸的浪蹄子,小点儿声,他就在隔壁!”
“哎呀,”阿芙拉长声调,怅惘地道,“要是我是个会仙术的女土匪就好了,我就把他给掳了娶回家当压寨郎君,从此土匪不打劫,窝在山寨,夜夜笙歌。”
戚慎微终于忍不住了,屈指叩了叩板壁,道:“我听得见,别再说了。”
隔壁一下安静了,月光洒进窗台,黑夜里万籁俱寂。
过了半晌,阿芙的声音怯怯地响起来,“戚道长,我只是想想,没想真那么干。”
“够了,闭嘴。”戚慎微阴郁地道。
这他娘的真是糗大了,戚隐都替他娘尴尬。隔天小姨就回吴塘了,可能是没脸见他爹了。他爹娘两个同住一个屋檐底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得亏他娘脸皮厚如城墙,硬生生装得跟没事人似的,每天捧着红木大盆儿,上他爹的屋收衣裳。家里的床单衣裳都是他娘洗,有时候兜揽别人的衣裳来洗,补贴家用。衣物堆在一块儿,山一样高。但他娘专门给他爹单独放一个盆儿,单独搓。她就蹲在那白花花的天井底下,系着襻膊,露出一双青白色的手臂。她一面哼江南的小调,那柔婉缱绻的调子,郎啊妹的,哩哩啦啦,一直飘到他爹的屋里来。
凤还的人很快就来了,是一个笑眯眯的青年人,天生一双桃花眼,身上一袭补丁破布袍子,盘腿坐在剑上,在门槛边上叫人。他爹艰难地下楼,见了他,喊了声:“清式。”
这竟然是他那个又胖又秃的师父!戚隐震惊。
他俩一面交谈,戚隐一面在边上蹦跶,想看看他师父的头顶有没有秃的迹象。
“这几天我在江南转悠了几圈,那样的村子一共发现了五处,都藏在深山土坳子里头,相隔也很远,彼此没什么联系。有意思的是,它们都是只有十几户人家居住的小山村,去外面通常要走许久的山路。”清式揣着手,道,“你怎么想?”
“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戚慎微凝眉,“像是有人故意圈地放蛾,但并不想扩大妖患。”
话儿听到这里,戚隐终于知道巫郁离那个家伙行的什么医了。
他不是行医,他在养蛾子。
“同感。我将这妖蛾子带回去仔细看看,你安心在这儿养伤。”幽幽的歌声从里头传出来,清式耳朵一竖,伸长脖子往里看,“花姑娘?”
戚慎微用手挡住他的视线,清式又往边上瞧,戚慎微再挡,连续几下,清式埋怨道:“老戚,你这不仗义。只许你同人家一块儿住,就不许我看几眼?”
“事情办完,你可以滚了。”戚慎微冷冰冰地关上门。
日子一天天过,他爹娘渐渐能说上几句话儿了。即使养伤,他爹也保持着严格的作息。每天鸡叫就起,晌午被他外公拉出来讨论人妖大势,天下大局,虽然他爹一般一声不吭。下午被他外婆拉出来,一群婆婆妈妈姨妈婶婶围着他坐,慈爱地点头微笑,临走的时候,有人拍了下他屁股,笑道:“身板儿真结实!”
戚慎微:“……”
他爹这人不善言辞,不懂拒绝,更不知道怎么表达不满,僵着脸等这些老姑婆走了,扭过头,便见他娘倚在门框上忍笑。
“戚道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别见怪嘛。”阿芙揶揄地道。
戚慎微不想理她,冷着脸走了。不过从那次以后,每回姑婶婆姨来喝茶,阿芙就带他躲到后街巷子里。乌江的雨潇潇地下,他们坐在门墩子上,一人一边,一起看瓦檐上淅淅沥沥落下来的雨滴。他们有时候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儿。他娘话出奇得多,从小时候在乡下骑大鹅,说到十七岁拿热油浇流氓的脚,又说到在徽州府帮那只脾气贼臭的狼王刷毛。他爹默默地听,忽然问:“孟姑娘,你不怕么?”
“谁说我不怕啦?”阿芙两手托着下巴,“刚进狼妖堆的时候,简直怕死了,它们当着我的面,把一个人开膛破腹诶!但是我跟自己说,孟阿芙,振作一点儿,你还这么年轻,连男人的小手都没有摸过,怎么能这么死了呢!”
戚慎微一哽,道:“你……”
“知道啦,注意言行,我是姑娘家嘛。”阿芙笑道,“我呀,天天就盼着有人来救我。可是我们这个小地方,谁有这个能耐?想不到我走运,戚道长你就来了,”阿芙转过脸,眉眼弯弯瞧着他,“戚道长,你是我的福星诶!”
那时节的江南,正是灿烂好天光,阿芙望着他,笑意堆满明丽的眼眸。
戚隐蹲在对面,默默地凝望她。他的娘亲,有着这样美丽的笑容。
戚慎微也望着她,有片刻的怔愣,末了咳了一声,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假正经,看,还不是动心了?戚隐撇撇嘴,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爹红透的耳朵。
晚上流氓勾三搭四,照常来楼下叫唤。他爹终于出了手,唤起归昧来赶人,于是每天又多了“狗剑仙杀人啦”的惨叫。他娘教他爹用竹篾编蚂蚱,编小蝉,他爹给这些小玩意儿贴上符,它们就发光,在星夜的天井里飘。他爹腿伤渐渐痊愈,能多走几步路了,便跟着他娘上街,买面粉,买麻油,买菱角。他们坐在绿水塘子的堤上,他爹学会了剥莲蓬,他娘负责吃。
有时候,他爹会到前面店堂里坐坐,他娘站在柜台拨算盘,他坐在门帘子底下,外面人群来来往往,摩肩擦踵,汤饼摊的烟火满街飘,对门是一家茶楼,茶果的香味飘过街,传到他们这儿来。客稀的时候,他娘就哼歌,仍旧是江南小调,依旧讲郎啊妹的,配上几句乌江的枫叶和乌篷船,缱绻的调子,像岁月一样悠悠。
“喂,戚道长,”阿芙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不喜欢。”
“喜欢男人?”
戚慎微:“……”
“开个玩笑嘛,”阿芙撑着下巴笑,朝对门的茶楼努努嘴,“我爷娘不留我了,要我嫁人。对门跑堂的小来旺,人机灵,也勤快,你觉得行么?”
戚慎微凝起眉,没吭声。小来旺,他爹见过几回,同那群流氓走得很近,眼睛油里油气,每回见了他娘,眼睛就往她胸脯上溜。他爹很不喜欢这个人,只要这人儿往店里串,他爹就插上归昧剑,把店堂弄得凉飕飕,那人儿就缩着脖子出去了。
“还有隔街那个屠户,卖猪肉的老胡,比我大八岁,乡下有几亩田,似乎也不错。”阿芙掰着手指头数,“三山弄有个冯秀才,很有学问,在我们族学坐馆,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也挺好的。戚道长,你觉得我嫁给哪个好?”
老胡大肚便便,常常勾着娼门子经过他娘的店堂。那个冯秀才虽然老实,但不是个能仰赖的,坐馆的束脩才多少,自己都养不活。戚隐靠在他娘边上望他爹,他爹抿着唇,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戚慎微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该问你自己喜欢谁,孟姑娘。”
“我喜欢你啊,戚道长。”阿芙歪着头笑。
“你喜欢的是皮相。”
阿芙站在那儿,长长叹了一口气,“戚道长,你说我怎么就不是个男人呢?我娘常说,我投错了胎,我该是个男胎才对。要是我是男人,我就不用嫁人了,我什么都能干,还能继承家里的铺子。我爹那个老顽固,非要把铺子给我堂弟,就不给我,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儿。我谁都不想嫁,戚道长,我想当个男人。”
两个人相对无言了半晌,阿芙仰头望帘外青天,“天爷,您怎么不多给我二两肉呢?”
戚慎微一哽,咳起嗽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孟姑娘,注意言行。”
“其实我爹娘已经寻好亲事了。”阿芙忽然说。
戚慎微一愣。
阿芙撩了下发丝,把它抿到耳后,“前两天来了个周家婶婶,你记得么?我娘请她到楼上喝茶,临走的时候她看了我的手,又看了我的脚。相看女人就是这么看的,看你白不白,身上有没有病,脚大不大,是不是断掌,断掌女人不吉利。她好像挺满意的,还塞给我一个红包。”
“她家……如何?”戚慎微迟疑着问。
“她家主人是我们镇的财主,今年五十有一了,新丧了媳妇儿,约莫是娶我做续弦吧。可我家门第低,是小妾也说不准。”阿芙望向他,扯了下嘴角笑起来,眼睛朦朦胧胧的,一滴眼泪划过眼角。傍晚的阳光照进竹帘子,打在她婉约秀丽的眉目上,她的脸儿在那光下几乎透明。
戚慎微怔怔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阿芙笑着流泪,道:“戚道长,我要嫁人啦,你恭喜我呀!”
枫叶红透的时候,戚慎微的伤终于好了,他告别了孟家,全镇的人都出来送他,阿芙也在。戚慎微站在剑上看,那个放肆又张扬的女人站在乌江水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上绑着红头绳,一袭枣红色衫裙在风里飘扬,像一抹浓烈的火焰。她在人群里不停挥手,大声道别,分明有那么多人都在挥手,那么多人都在喊“道长慢走”,可他只看见她的脸庞,只听见她的声音。
他闭了闭眼,背过身,那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洇散在风里。
第74章
难追(四)
他爹在江南徘徊了时日,主要是接着调查妖蛾山村的事儿。清式那个不靠谱的,查到一半儿就下山壮游了。他们这些修道的,修为一遇上瓶颈便要去游历一番,所谓观天下才能闻大道,虽然结果往往是结下一段孽缘,留下一个私孩子和一个痛哭的寡妇。清式出海寻仙,他爹只能自己查。可那妖蛾子销声匿迹了一般,竟再也没个踪迹了。
在江南待的够久了,他爹决定北上。临去时狼王嗅到他的踪迹,跑来和他缠斗了三天三夜,最后被他爹丢进了凤还禁地。
“他奶奶的,难不成这天下,只有那个臭丫头能打败你?”狼王怒道。
戚慎微面无表情地望着它。
“只可惜老子听说她明天要嫁人,大约是没空来收拾你。”狼王哼道,“小牛鼻子,日后再来寻我一战,老子迟早会胜过你!”
狼王走了,他爹却愣在原地。他爹在乌江边上发了一宿的呆,戚隐也蹲在这傻子的边上吹了一夜的风。第二天,他爹戴上幂篱,回了乌江镇。那财主果然有钱,让镇子里头家家户户檐头底下都挂上了红灯笼。流水席一直摆到街面上,全镇的老百姓都来吃。孟家门口放炮仗,红纸洒满地。他爹一袭白衣,负着剑,幂篱的白纱笼住了脸儿,站在人头攒动的人堆里。大家挨挨挤挤,踮着脚,看那个老财主挺着大肚皮,大红圆领广袖袍子绷得像鼓面似的,停在孟家门前,下了马。
戚隐还以为他爹要抢亲,其实戚慎微没想这么干。世事繁杂,仙山子弟从来只干预妖魔凶患,从不插手凡人争端。他是无方弟子,不可能娶阿芙,也无法救阿芙脱离苦海。
他只是回来看一看,看完,就走。
门开了,女人跨过门槛,立在阶上,睥睨着望底下的人。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枣红色的夹袄和裙摆,明艳地像一簇火焰。若非她不曾手握刀剑,戚隐几乎要以为她是战火里走出来的神女,无畏无惧。
“大姑娘,你怎么没穿吉服?”老财主问。
“早跟你说了,我不嫁,”阿芙耸耸肩,“收你钱的是我爹,你让他嫁给你吧。”
“胡闹!”她爹从里面赶出来,向周财主赔笑,“新姑爷,这孩子一向爱胡言乱语,您且等等,且等等。”
“等个屁!”周财主骂道,“孟阿芙,你以为今日由着你胡来?你不听话,大爷就让人来押你拜堂!”
“拜堂?”阿芙阴森森地冷笑,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铁钎子,在手里一拧,那拇指粗的铁钎,硬生生让她拗成麻花。她道:“老娘先把你拧个个儿!你信不信?”
戚隐冷汗下来了,他知道他娘力气大,没想到他娘力气这么大。扭头看他爹,眸子里也有显然的震惊。
周财主指着她,“你你你你……”
“不过,”阿芙把铁钎一扔,“杀人是犯法的,我不能杀你。”
周财主连连点头,“对对对对……”
“但你也不能娶我,除非……”阿芙道,“你愿意娶一只破鞋。”
“你什么意思?”
“老娘有姘头,私相授受,夜半跳墙,红被翻浪,什么都干过了。”阿芙挑衅地看他,“周员外,您还要娶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