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问抵着闻时的下巴,让他把头抬一些起来,低声道:“你还有灵相碎片在我这,我渡给你。”
说这话的时候,谢问松掉了闻时身上的傀线。
那些细长的棉线混杂着狼藉的血迹,红白交错着,垂落满地。
渡灵需要以血来喂。
谢问身上朽木的痕迹尚未消退,依然是半身枯萎,手指像瘦长森白的荒骨,根本挤不出血来。
他在身上挑挑拣拣,居然没能找到一块能划出干净血滴的地方。
他叹息似的苦笑了一下,枯骨般的手指很轻地拨了一下闻时苍白无生气的唇。他垂眸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咬了舌尖,侧头探了过去……
这天跟封印大阵落下的那日一样……
阵中幻境重重,荒草遍地。八百里血海蜿蜒、朽木丛生。
他跪坐其间,吻了红尘。
第81章
苏醒
灵相碎片又一次入体,
依然让人受罪。
像上回一样,闻时感觉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也在梦里记起了很多事情。
他梦到自己一遍遍地往来于松云山下,
却很少真正上山。山下村子靠近官道,
道边有所驿站,
立着拴马桩、支着茶酒摊。他有时候匆匆而过,有时候会在茶酒摊那里要一壶茶坐一会儿。
摊主老伯人很好,笑声爽朗,跟谁都能聊半天,
哪怕是闻时这种看起来霜天冻地的。
美中不足的是,老伯是个跛子。
常有些不识时务的人拿他的腿脚打趣,
老伯也不恼,
总是笑着吹嘘说有回山上掉下块大石头,他这跛脚跑得比谁都快。
如果闻时碰巧在场,要不了多久就能把那些不会说话的玩意儿冻走。老伯就会笑呵呵地给他添一壶茶,
聊些近日趣事。
他总能在那些事里捕捉到松云山、以及山上那个人的踪影。
后来他灵相全无,记忆全丢、空有一身躯壳的时候,下意识回过松云山。
只是山不见了、村子也没了踪影。只有一座驿站孤零零地站在官道边,背后是一片野树林。
闻时站在曾经摆过茶摊的地方,望着那片野树林,
只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但他抬起脚,
又茫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还是一个乞丐似的野孩子嘘了一声,他才回神。
那个孩子从驿站背后的草丛里爬出来,
手里还攥着不知放了多少天的干粮。他绕着闻时转了两圈,
犹犹豫豫地从那可怜的口粮里掰了一小块,递过来说:“你也找不见家啦?”
小乞丐说自己爷爷是个跛子,
年纪大了有次摔了一跤,没过多久人就没了。他年纪小,不记路,绕着树林转了不知多少圈,就是找不到家在哪,便成了野孩子。
后来,那个小乞丐成了闻时的徒弟。
关于这个徒弟,后世流传的说法不一。有人说他是闻时故交的孩子,刚出生就被定下当徒弟了,只是命不好,没过两年师父就折在了封印大阵里。好在他天资卓越,愣是没辜负闻时徒弟的名头,到了十三四岁,终于出现在了名谱图上,于是闻时这条线,一脉单传。
这个徒弟跟闻时的性格截然不同,倒有点当年钟思的影子,也可能是爷爷那里继承的天性。
闻时这里聊不动,他就满天下找人聊,聊完了来问闻时,那个大家讳莫如深的祖师爷长什么样,有画像么?
那是某一年的夏末秋初,夜雨连绵,落在屋外的树上,沙沙作响,总让人想起深山里的雨声。
闻时提笔蘸墨,站在桌案前,盯着微晃的烛灯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的模样。
不论他怎么努力,都只能记起一张轮廓模糊的面具,半善半恶,半鬼半仙。还有鲜红长袍和一束白梅花枝。
他东拼西凑地画完一张图,想在旁边写下名字,结果落笔就是一个“谢”字。
徒弟直接看愣了,问他为什么要写这个字。
他答不出,沉默而茫然地站在那里。
笔上落下一滴墨,啪地一声落在那个“谢”字上,转眼便湿漉漉地化成一团。
闻时心脏猛地一空,就在那一刻惊醒过来。
睁眼前,他在残留的梦意里听到徒弟问他:无相门里来去一次那么痛,何苦要受这种罪。
他说:丢了东西,找不回来不得解脱。
徒弟问:丢了什么?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躯壳,想了很久说:我的灵相。
***
闻时睁眼便看到了一根木质横梁,高高地悬在房顶,单靠味道就能分辨出来,是松木的。
接着,他又看到了熟悉的枝干,以及枝干上悬挂的鸟架。
鸟架是空的,在风里轻轻晃着,好像须臾之前,那上面还站着一只巴掌大的金翅大鹏鸟,只是忽然展翅飞出了门。
这是……他在松云山顶的房间。
他怔怔地看着晃荡的鸟架,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旁边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哥你醒了?!”
是夏樵。
闻时眨了一下眼,倏然回神。
他从床上撑坐起来,夏樵连忙过来帮忙,还端来一杯茶,却被他抬手挡住了。
“人呢?”闻时嗓子又沉又哑,话也没头没尾。
夏樵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师父在隔壁他自己屋里,枯化在退,只是速度有些慢,尚未睁眼。”
说话的是卜宁,他还借用着周煦的身体,却对整个松云山熟门熟路。他用布巾缠裹着手,端来一炉汩汩沸着的药,搁在桌案上,嘴里的话一句没停:“钟思和庄冶灵相受损有些严重,我起了个阵给他们养着。至于金翅大鹏鸟……”
他收了布巾,擦了一下手指说:“金翅大鹏鸟枯化也没退净,又受了惊吓,要醒过来恐怕还得再等等。”
闻时已经下了床,正要往门口走,听到这话就是一愣。
“受惊吓?”他皱着眉,纳闷地看向卜宁:“金翅大鹏鸟会受哪门子惊吓。”
卜宁头也没抬,手指擦得格外认真:“唔,确实……十分罕见。”
他这反应更奇怪。
原本正焦急的闻时都懵了一下,满脸问号。
他对着这位师兄一向直来直去,被弄得一头雾水便蹙着眉追问道:“什么意思?”
卜宁两只手都快擦秃噜皮了,才抬起眼来,对着闻时欲言又止。
他嘴巴开开合合好几回……改去擦了桌子。
不是,什么毛病?
闻时眉头皱得更深了,正要开口,就见卜宁突然停了动作。
他扶着桌沿,转头看过来,含蓄委婉地憋了一句:“可能金翅大鹏没见过渡灵吧。”
闻时头顶缓缓冒出一个“?”。
他最初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这位以“面皮薄和讲礼数”著称的师兄默默看了他良久,突然拱手冲他作了个揖:“师弟,饶了我罢。”
起身的时候,这位斯斯文文的师兄面皮居然红了。
闻时:“???”
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闻时忽然想起了渡灵剧痛袭来的前一瞬……
他那时候根本看不到面前的谢问,像个严重的失明者。所以一切过程回想起来影影绰绰,几乎还原不清。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那一刹那唇间温热柔软的触感,想起自己的脸似乎蹭到了另一个人的鼻尖,想起了呼吸间若有似无的松木香以及浓重的血味……
他愣在原地,拇指抹了一下唇角。
再抬眸的时候,卜宁面皮更红了。
闻时:“……”
卜宁一脸“看来你想起来了”的表情,又冲他作了个揖。
信息来得又猛又快,闻时一时间不知道要先处理哪一个。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呆滞过,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才冲卜宁蹦出一句:“不是有障眼阵?”
老毛跟着谢问也就算了,卜宁怎么会知道?
结果卜宁又冲他作了第三个揖:“整个松云山都在阵里,我是阵主,就算有障眼阵,我也多多少少能感知到一点。”
说完他还习惯性地来了句:“惭愧、惭愧。”
闻时:“…………”
偏偏还有夏樵这个二百五,站在旁边看看你、看看他,非常不识时务地问了一句:“哥,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明白?”
关你屁事。
闻时转头瞥了夏樵一眼,满腹凶话正要出口,忽然想起封印当日自己生剥灵相怕被打断,放出去骗尘不到的那个傀……
也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又因为他那时候已然失控,根本顾不上扔出去的傀究竟是什么形态、什么模样,仅有一点下意识的意念而已。
这么想来,夏樵大概真的是他弄出来的。
于是他话到嘴边又卡住了,硬邦邦扔了一句:“听不明白别听。”
说完他便继续往门外走。
倒是卜宁安抚了夏樵一句:“无大事,劳驾看一下药汤?”
夏樵乖乖点头接了活。
卜宁安抚完直起身,问闻时:“你是要去看看师父?”
这话本来没什么问题,但鉴于之前欲言又止的那些事,听在闻时耳里顿时有点意味深长。
于是他脚步一顿,答道:“不是。”
“那你出门这是——”卜宁有点疑惑。
闻时蹦了三个字:“看老毛。”
卜宁:“……行。”
可能是这个“行”字语气生动吧,闻时临到出门忽然问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师兄,所以这个笼——”
正常而言,不到最后关头,对着笼里的人是不能这么直白的。毕竟世上少有人能镇定地接受这个事实。
但卜宁不同。
不过卜宁的答话还是出乎闻时意外,他温和地打断道:“这可能不是笼。”
闻时转头看他:“什么意思?不是笼?”
“至少不是咱们常见的那种笼。”卜宁补充道:“你跟师父承伤太重昏睡了一段时间,不大清楚。这两日我们正琢磨这事呢。”
“你们?”
“哦,我和那两位张家人。”卜宁不常把喜恶放在脸上,提到张岚、张雅临总是客客气气,“我们聊过一些。正常的笼,是由笼主所在的笼心和外围包裹而成的。”
听到“笼主”两个字的时候,闻时盯着他,“嗯”了一声。
卜宁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们之前必定把我当成笼主了,毕竟我的阵在这摆着呢。其实不然。”
“那是什么?”闻时听了他的话,脑中忽然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果不其然,就听卜宁说:“我在想,笼主或许是咱们这座松云山。我的阵把整座松云山、连带着山下的村子和人,一并藏匿包容起来。”
他虚握起拳头说:“就好比一枚桃核。钟思和庄冶身上压了这么多年的怨煞,就是桃核里溢出去的黑雾。这道理是不是和笼主一样?”
只是把一个人,换成包裹着人的一座山。
“我本以为,只要钟思庄冶身上的怨煞除弄干净,这笼自然就解了。没想到还差了一点点,具体怎么回事,那两位张家的后生主动下山去看了,等他们回来再商量也不迟。”
“嗯。”闻时沉声应道。
这笼还是得尽快解了出去,毕竟……他还要去找一个更麻烦的笼。他自己的灵相以及尘不到都在里面。
“行了,你去看师父吧,不过他可能还——”卜宁把布巾搁回桌上再一转身,发现闻时人已没了。
闻时太久没有进过这个房间了,以至于他踏进去背手关上门的时候,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阵效还在,他自己是一身云雪长衣,头发束得干净利落。榻上的人阖眸坐着,红色罩衫从榻边垂坠下来,屋里混着浅淡的茶香和药香。
桌案上的烛灯光线昏黄而温柔,掩盖了榻上人深重的病气。
刹那间,闻时几乎有种错觉。
就好像他还在松云山,日复一日地练着傀术。白日听着师兄弟们吵闹不休,夜里回到山巅,借着朗月和灯火,望一眼屋里的人,再在对方看过来之前,收束着手里的傀线,目不斜视地走开。
而这冗长的一千年和个中种种,不过是一场大梦。
闻时背抵着门站了良久,终于抬脚走到了榻边。
他看到了对方袖袍阴影下的手,像枯瘦的荒骨。
闻时盯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那并不是他认知中的触感,陌生到令人茫然。
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针,无声地扎进心口,一阵闷闷的疼。
闻时闭了一下眼,忽然听见谢问微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地响在耳边:“我要是没醒,是不是就看不到有人偷偷进我房间了。”
第82章
渊源
这句话离得太近,
嗓音又太低。
闻时轻轻偏开头,白皙脖颈浮起一片浅淡血色,从耳根蔓延下去。只是屋内烛火并不明亮,
淡化了这番变化。
只有咫尺之间才能看得清。
“你装睡?”闻时直起身。
他个子也很高,
表情又总是冷冷的,
垂眸看人的时候总有种“不大高兴”的意味,常会给人几分难以亲近的感觉。
夏樵被他这么看着,恐怕扭头就要跑。但这点在谢问面前却从未起过作用。更何况谢问的目光还在他脖颈泛红的地方停留了两秒。
……
于是那片血色褪不下去了。
闻时第一次觉得皮肤白也很麻烦。
好在谢问已经收回目光,说话的时候倦意里带着一抹笑:“你怎么还反咬一口。”
闻时:“卜宁说你还没醒。”
“他刚刚也来过?”谢问说,
“那他可能只是开门看一眼,没有过来动手动脚。”
闻时嘴唇动了一下,
可能想反驳却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谢问垂眸认真地看着他的手,
忽然沉声道:“疼么?”
“疼什么。”闻时问。
谢问手上枯化的痕迹还没消散完全,异常瘦长干燥,触感有点微硌有点凉。他拇指抹过闻时的手指关节,
问道:“这双手勾着傀线往自己身体里扎的时候,疼么?”
闻时怔了一下,下意识要抽手,却被谢问反握紧了。
他说:“我教你傀术,不是让你对着自己用的。”
闻时嘴唇抿成一条线,
因为昏睡刚醒显得没什么血色。
他没避没让,垂眸看着谢问,
像最薄最利的刀刃被人轻捏在指腹间,安静又时刻带着锋芒。
他说:“我学会了就是我的,
想对谁用就对谁用。”
谢问抬起眼:“跟谁学的这么疯?”
闻时:“你。”
谢问眸光动了一下。
明明他坐着,
闻时站着。明明是他微抬着头,而闻时眉眼低垂。这种极容易被压制的姿态丝毫没有让他处于下风,
他依然透出一种温和又纵容的意味。
他们就像闻时最常用的白棉傀线,绷得很紧,线与线之间隔着微末的距离。
交错着,又纠葛着。
闻时看着他,忍不住开口道:“我为什么这么疯,你早就知道。那你呢?”
谢问嗓音轻低:“我什么?”
闻时抿了一下唇,没吭声。
“你说洗灵阵……”谢问顿了一会儿,“还是渡灵?”
“渡灵”两个字落在闻时耳里时,他极轻地眨了一下眼。
“洗灵阵是因为知道你执拗,凡事喜欢自己悄悄找办法,明明不擅长骗人,却总试着骗人,骗不过去还会生闷气。”谢问的嗓音很低,说到生闷气时带着模糊的笑意,只是很快便隐去了。
“至于渡灵……”谢问静了片刻,“那是因为你的灵相碎片跟着那些尘缘一起到了我这里。”
闻时垂眸看着他:“你可以用手指。”
就像当初沈桥给夏樵渡灵时候一样,从指尖挤一滴血。
谢问说:“手指当时枯化得厉害,已经挤不出血了。”
这句话解释完,闻时没有开口。
他看了谢问很久,然后偏开了视线。
就在他以为话题又一次蜻蜓点水,不会再有什么的时候。他听见谢问低低沉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其实真要滴血,还是有别的办法的。”
闻时心脏倏地一跳,再次转眸看向他。
他静默良久说:“我没打算想而已。”
不知哪条窗缝里穿过一缕夜里的风,桌案上的那豆火颤动了一下,烛光倒映在灯油上,温黄一片。
有鸟被什么东西惊起,扑扇着翅膀从屋外的树边飞走了。
屋里氛围暧昧胶着,闻时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有多近,近到呼吸都是交织着的。
他在即将触到的瞬间微微偏开脸,哑声咕哝了一句话。
因为太低也太过模糊,谢问没听清,他抬手抵了一下闻时的侧脸问:“什么?”
闻时眯着眸子转回来,说:“我说……还在卜宁的阵里,他是阵主,什么都知道。”
说完,他直起身,只是表情有点微妙的不爽。
谢问怔了一下,眯起眸子看着他的脸,忽然转头沉声笑了起来。
张岚、张雅临姐弟俩就是这时候回到山顶的。
他们在山下查了一圈,带了点信息回来。卜宁老祖客气斯文地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说做主的在隔壁。
于是张雅临带着他的六只傀,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结果开门就迎来了偶像的讨债脸。
六只傀集体后撤了一大步。
我他妈——
张雅临差点脱口就是一句粗话。好在他的涵养捏住了他的嘴。于是他默默杵在门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是个讲礼貌的,意识到氛围不太对后,下意识问了一句:“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
不问还好,问完闻时脸色更讨债了。
此时不同彼时。这要是以往,张雅临保管会丢下一句“那就有空再说”,然后扭头走开,至于有没有空,那就真的得另说。
可自打他知道了闻时、谢问是谁,他这腿脚就变得很不利索——一言不合就迈不动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卜宁他们很快也跟着来了。
“师父醒了?”阵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问了一句。
问完他就忙不迭退到了角落里,一副“我瞎了也聋了,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要叫我”的模样。
闻时原本打算回榻边呆着,看到卜宁的时候下意识脚尖一转,只好倚着木柜了。
“卜宁说你们下山了?”他找话问了一句。
“对。”张雅临点了点头,“这笼迟迟没有解开,卜宁老祖说可能有遗漏,我跟我姐下山去查了一圈。”
作为张家默认的下一任家主、名谱图上排名第二的人,张雅临算得上是天之骄子,到哪里都是众人视线的交点,他早该习惯被注目了。
不论多少人盯着他,他都能自如自在,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直到今天,他踏马的才发现这种自如自在得加个前提——
前提是盯着他的人不是阵法、符咒、傀术那几位老祖。
更不能是名谱图最源头的那位祖师爷。
这里面随便来一个就十分要命了,结果他一下见了仨。
这三个里面唯一算得上温和亲切的只有卜宁,可这位老祖一个人避得老远,眼观鼻鼻观口,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张雅临和张岚对视一眼,心想要不干脆跪着说算了。
鉴于小黑为首的傀还在场,自己又顶着张家的名号,他们暂且挺住了。
张雅临斟酌着开了口:“刚刚卜宁老祖给行了个方便,所以我们阵里阵外——就是山下和陆文娟住的那个村子都转了一遍……”
松云山里压着钟思和庄冶的阵,因为洗灵的作用,被谢问一人担下,清理了干净。
他这具躯壳早早就备好了,本就是完全依照本体弄出来的,灵神又来自于本人。相当于他自己来尘世又走了一遭。一半连着现世,一半连着千年之前。
于是积聚在山间的那些黑雾,通过他这具躯壳,全部传到了本体所在的封印大阵里。
他本该跟封印大阵一起灰飞烟灭,但闻时生生剥离了自己的灵相,那具灵相形成的笼,把他跟封印大阵裹住了,强留下来。
所以谢问的枯化反反复复,永远到不了底。
因为有人在另一头护着他。
当然,各中细节是张家姐弟并不知晓的。他们只知道,山里叠着的一个阵被谢问消解了,所以这时再跳出松云山去看,干扰信息少了,看到的东西就更加清晰许多。
“小黑懂,咳——”张雅临卡了一下壳,又改口道:“略通一点阵法,所以找到了一些痕迹。”
“什么痕迹?”闻时问。
“就咱们——”张雅临说完这个代词又卡了壳,毕竟他跟这帮老祖宗咱不起来。他用力清了嗓子,递了个眼神给他姐,示意张岚自己这么说话快疯了,换个人说。
结果他姐用唇语回他:别看我,当我死了。
草。
张雅临只能瘫着脸继续:“就……之前从陆文娟他们那个村子来这里,不是走过一个阵法布的门么?现在那个门受了阵法震动的影响,露出了一点东西。”
小黑走上前来,从口袋里一样一样把东西掏出来,搁在桌案上。
有布阵常用的阵石,只是这个阵石扎了三道茅草结,还有一块破损的布条,布条上写着字。
它不知在土里埋了多久,字迹大多都看不清了。
“小黑说,这种扎着茅草结的阵石不寻常。”张雅临说这话的时候,原本避在角落的卜宁已经走过来了,闻时也到了桌案边。
卜宁拨弄着阵石看了一眼,又勾起那段布条。
闻时看到布条上端第一个字应该是“承”,他对阵法的了解都来自于尘不到和卜宁,并不深。
但这种布阵还需要另写布条,又以“承”字开头的,他恰巧知道一点——多数代表着落阵石的地方本来就有个类似的阵,后来的人在这个基础上占用、更改,又怕新阵受之前的痕迹影响适得其反,所以要特地写个条子,象征性地表示歉意。
卜宁证实了闻时的猜想:“那道门所在的位置,原本也有一个阵,年代应该也很久了。兴许是那个老阵余力未消,对这个笼有些影响,所以才迟迟没有解开。”
张岚毕竟是个话多的,到这时候终于憋不住,又活了过来:“两个叠加的阵?同样作用么?”
“那倒不是。”卜宁翻看着阵石,手指扫过那个字迹模糊的布条,说:“后来布阵的这位目的明晰一些,许是想让山下的人转去更安逸些的地方,又或许……”
他迟疑片刻道:“想给山外之人一个发现这里的法子。”
“您的意思是……”张雅临开口道,“山所在的地方藏得太深了,一般人发现不了,所以给开个通道,通往更容易进来的地方?”
卜宁点了一下头,把手里的圆石和布条递送给谢问。像少时一样,习惯性地让师父再确认一番。
“这人听着是个好心的,但又有些矛盾。”张岚嘀咕着,“为什么要让人发现这里?是有什么原因么?还有这个布阵的人后来去了哪,顺利出去没?”
闻时没怎么插话,但他想起了卜宁之前说的话,说曾经看见过后世的场景,会在这里等来一场故人重逢。
如果山藏得太深,又时隔千年,故人能不能找到都是问题。
所以……会不会是什么有渊源的人?
他脑中没来由地闪过一个并不算熟悉的名字,于是他下意识看向谢问。
谢问枯化尚未完全恢复,手指的动作还有些僵,显得他病气浓重。他枯瘦的手指微曲着,轻轻捋过布条,像从古墓里出来的神鬼。
只是神鬼微垂眸光的时候,又会显出几分温和的悲悯来。
他手指捋过的地方,字迹略微清晰了几分,像扫掉了上面蒙着的尘。
闻时问他:“谁?”
谢问答道:“张婉。”
张家姐弟俱是一怔。
“张婉???”张岚下意识叭叭出口,“那不就是病秧子他妈?”
叭完了她才意识到病秧子才是真祖宗。
于是她默默看向谢问,一把扽住了张雅临。
她强行撑稳了,但她用力太大,把弟弟扽跪了。
张雅临:草。
第83章
柳庄
这个答案跟闻时的猜测合上了,
毕竟最初的最初,他就是追着张婉的踪迹来的天津。
他本意是想通过张婉这条线了解一下谢问的事,没想到兜兜转转绕了一圈,
居然在这里见到了对方留下的痕迹。
他第一反应是太巧了,
但很快又意识到这并非巧合。他也好、谢问也好,
只是循着不同的线,不谋而合地走到了同一处而已。
闻时没见过张婉,只从周煦口中听过一些零散的事。知道她天资过人,以卦术阵法为主修,
后来因为一些事跟张家断了关系、改了名字、一路辗转最后在天津这带落了脚。
张婉曾经跟张碧灵有过通信,周煦提过信里的几句话,
闻时对其中两句印象很深。
她说“这里是我的福地”,
说“累世尘缘该有个了断”。
可为什么说这里是福地?
累世尘缘又是什么意思?
张雅临掸着裤脚上的灰站起来,脸色活像生吞了蛤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冲着姐姐说什么话,
只瞥了张岚一眼,把白眼往肚里咽。
结果他发现张岚盯着张婉留下的那些东西,一脸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以张雅临对她的了解,这位姑奶奶要么是注意到了一些端倪,
要么是想起了什么相关的传闻。
哪样他都很好奇。
若是以往,他们姐弟俩有一万种不被人注意到的讨论方式。但这会儿,
统统都派不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