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木苏里闻哥 本章:第42章

    毕竟面前的都是祖宗,那一万种方式很可能是这帮人玩剩下的。他们要是用了,

    效果相当于拿着大喇叭去街上果奔。

    不如老实低调一点,

    静观其变。

    相较他们而言,祖宗们就直白多了。

    闻时走到榻边,

    手指勾起布条边缘又看了一眼,问谢问:“你跟她有渊源?”

    谢问看着布条,片刻后抬眸道:“其实你也见过。”

    这话一出,闻时面露讶异:“我?”

    谢问点了一下头。

    闻时皱眉回想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头绪:“什么时候?”

    谢问:“你记得一处叫柳庄的地方么?”

    “柳庄……”闻时低声重复了一遍,觉得念起来有些似曾相识。他毕竟在世间浮沉太多年,碰到过太多事情,记忆庞然杂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还是卜宁轻轻“哦”了一声,道:“柳庄。”

    闻时看向他。

    卜宁的记忆停留在千年之前,在那些陈年旧事里翻找起来没那么困难。他提醒道:“你可记得咱们下山前的那一年,有一回在山腰练功台,我跟钟思不知为何拌起了嘴,我说过一句六天后有大灾……”

    闻时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

    他19岁,第一次在梦里看见尘欲满身的自己以及那样的尘不到。

    那场梦太过仓惶,占据了他所有心神。以至于他差点忘了,那天其实发生过很多琐碎的事,大大小小,其中一件就是卜宁那句随口言之的“六天后有大灾”。

    类似的话,卜宁说得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大多是下意识的,连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他常在说完之后愣一下,摆手补充道:“信口之言,也看不真切。用不着当成心事琢磨,你们这几天自己稍稍注意些便可。”

    事实证明,卜宁的话多数是准的。只是有些事情,即便注意也防不胜防,就像命中绕不开的坎。

    起初,闻时他们还会有些懊恼扼腕。后来慢慢发现,就算那些坎避让不开,等到真正跨过去了,就不算什么大事。

    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卜宁的这些话便惊不着他们了。

    正如那天他说:“六天后有大灾。”

    钟思回道:“不怕,大不了不下山。”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们也不是全然不当回事——

    那两天,卜宁时常夜半惊醒,心神不定。便排着铜板算了一卦,算出来的结果不是很好,于是把师兄弟几个都挖了起来,说:“我看见山体不稳,山下的村子恐怕要遭殃。”

    那段时间,松云山一带暴雨连天,他说的场景并非毫无征兆。

    闻时他们思来想去,实在做不到听由天命、袖手旁观,便连夜给山做了些加固,尤其是靠近村子的那面,还套了个封挡的阵局。

    那几天,他们日常功课都练得心不在焉,轮番盯着那几处阵石、符纸,平日最喜欢下山的钟思和庄冶都安分许多,老老实实在山里呆着,没去旁的地方。

    就这么等到了第六天入夜……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非要说有什么事能算“灾”,那就是第六天傍晚的时候,村子最东边的山壁上,有块石头松动脱落,顺着山脊滚下来,冲向了某处房宅。

    据说屋里人不多,跑得也快,就连老人都避让得很及时。

    更何况那块石头最终也没撞上房屋,而是停在了距离鸡棚几尺远的地方……

    连鸡都没少根毛。

    那天对闻时他们来说,就是虚惊一场。不过他们并不觉得白费力气,反倒心情极好。

    钟思嘴欠调侃了卜宁整整一夜,最后又是以“被扔进迷宫阵”这个熟悉的形式告终。

    有这件事打岔,那几天的闻时甚至来不及细想那些梦境。

    直到两天后的清早,天蒙蒙亮,他照例睁眼很早,束好头发,一手给金翅大鹏当鸟架,一手拎着傀线翻上了最高的松枝。

    他正咬着傀线往手指上缠,忽然听见山顶上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尘不到走了出来,红色罩袍披上身的时候,袍摆扫过垂挂的藤蔓。

    闻时在那阵风里眯了一下眼睛,松了齿间的傀线。

    出于某些心思,他没有叫住对方,只是站在微晃的松枝后面,隔着细密的针叶看着那个人。

    倒是尘不到走过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忽然抬头望过来。

    须臾之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还是尘不到先开了口。他转头朝屋子那边抬了抬下巴说:“林子里鸟雀尚未睁眼,你倒是醒得早。再去睡会儿?”

    闻时那时候刚剐洗过灵相,绷得有些过紧了,显得比平日更冷几分。

    听了对方的问话,他只是动了一下眸子,便道:“不困。”

    尘不到点了点头。

    他可能想说点什么,所以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要下山道。

    看到他转开眸光,闻时忽然问了一句:“你去哪?”

    这是他以前第一句就会问的话,那天却一直闷到最后。

    山道上的人终于笑了一下,转头遥遥冲他说:“下山办事。”

    闻时又问:“去多久?”

    尘不到:“这次会久一些。等再回来,或许就是夏末秋初了。”

    那得好几月。

    闻时从松枝上下来了。落地的时候手指抵了一下地面,轻得像枝头抖落的雪絮,又有股利落飒爽的劲。

    直起身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映在尘不到的眼睛里,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以往他这样落到面前,尘不到总会在说完行踪后问一句:“雪人,想不想出门?”

    但这次尘不到却换了话。他依然是笑着,像一句随口的逗弄,说:“别熬鹰,记得趁我不在山里,多躲几日懒。”

    闻时本来没打算跟下山,但听到这句话,心里又生出些微妙的滋味。就好像不止是他在避着尘不到,尘不到也在避着他。

    有点……说不上来的、极轻微的失落,像针脚细细密密地爬过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神情是什么样的,那些轻微的情绪有没有泄露出一分半毫。只记得自己听到那话怔了一瞬,然后敛眸点了点头。

    对方一走数月,等到回来,离他们下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往后松云山就会变成世间某个落脚地,不知多久才会再来一趟……

    刚好,可以了断那些妄念。

    闻时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却听见尘不到下了几步石阶又忽然停住。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手指上的傀线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去,不松不紧地扣住了尘不到的手腕。

    像一种无意识的挽留。

    尘不到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线,表情里讶异不多,只是静默了片刻。

    这其实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一件小事。

    闻时却忽然觉得自己尴尬又难堪。

    他脸上没有显露,只是立刻松了傀线,扔下一句“我去山坳”,便转身往松林深处走去。

    没走两步,他就感觉自己的手指被线扯住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指,然后循着绷直的傀线转过身。就见尘不到勾住了那根傀线的另一端,朝山道偏了偏头说:“跟我下山。”

    ……

    他们那次所去的第一个地方,就叫柳庄。

    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百来户,依山傍水,原本是个极为安逸的好地方。偏偏老天不顺人意,一场连天大雨冲垮了半边山。

    山塌的时候不巧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在熟睡。近山的那片屋子直接被山体拍进了泥里,屋里的人更是无一幸免。

    闻时跟尘不到赶过去,一踏进村庄边缘就直接入了笼。

    十九岁的闻时已经入过很多笼了,见识颇多。

    柳庄的那个绝对不是最可怕,却是最累的。

    因为笼里的人一直在搬山。

    像愚公一样,背着最简单的竹篓,日复一日地搬着堆积的泥石。那竹篓底下豁着一个大洞,即便装满了泥石,也是一边走一边漏。于是那座山怎么都搬不完。

    笼主是个女人,很年轻。

    同许多笼主一样,她的脸有些模糊,唯有眉眼是最清晰的。她有一双形状极为漂亮的眼睛,垂眸的时候温婉悲悯、抬眸又会多几分英气。

    只可惜,笼里的她眼神空洞疲累,遮掩了本该有的灵动,显得失色不少。

    最先走近她的人是闻时。

    那时候她正跪在竹篓边,捧着漏下来的泥石重新往篓子里装,固执的、又是无措的。

    她轻柔又认真地告诉闻时,她家里人都在山底下,日日托梦给她说:背上好重啊,直不起身,破了的地方好疼。

    老人太老,孩童又太小,被压在山底下真的太苦了。

    “我得帮他们,我得帮他们啊……”那个女人不断地重复着。

    那时候尘不到刚解决完最后一波麻烦,垂了袖摆大步走过来。他看到女人的眉眼,居然止了步,怔愣良久。

    那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他在陌生人身上落下这样的神情。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太多,此后依然该如何便如何,还是那样稳如磐石、不染尘埃。

    只是在闻时问他的时候,他答了一句:“无事,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这个词的意义太过宽泛,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代表着不同的亲疏远近。

    那是闻时第一次从尘不到口中听到“故人”这个词,总觉得跟其他人的意义大不相同。所以那句话以及那个人,他留有的印象始终很深。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才知道,那日尘不到口中的“故人”,是他幼少之时的家人,是他的母亲。

    第84章

    谢问

    尘不到年少失恃,

    柳庄那位笼主是他生母的转世。

    所以……

    “张婉也是?”闻时怔怔地捏着布条。

    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透着几分飒爽秀丽,于他而言依然很陌生,

    却又因为一些牵连,

    变得特别起来。

    “也是什么?”卜宁听得没头没尾,

    疑惑地问了一句。

    夏樵和张家姐弟也同样不明所以地看着这边,等着下文。

    闻时看着他们茫然的模样,猝然意识到其实尘不到告诉过他很多东西,比他以为的还要多。那是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晓、连传闻都从未提及过的前尘往事……

    只是他后来都忘了而已。

    “没什么。”闻时对卜宁说,

    这些事只有谢问能决定提与不提,他不能越俎代庖。

    “噢。”卜宁极有分寸,

    再加上有张家俩外人在场,

    当即揣了袖子敛眸不问了。

    只是说起柳庄……

    当初师父带下山的只有闻时。

    他之所以记得这处地方,是因为闻时回来后直奔山坳的冥思洞里找他,细细询问了“六日后有大灾”究竟是怎么个灾法,

    因为之前他说得太过笼统。

    他当时觉得纳闷,便问:“可是碰到什么事了?”

    闻时就把柳庄的情形告诉了他。

    “同样是山体塌了,村子遭殃。跟我们在山上布的阵有关么?”闻时问。

    “不会,咱们弄的那些就好比天要下雨,随身捎把纸伞,

    不至于逆天改命。我有分寸……”

    他嘴上说着“我有分寸”,但心里毕竟不能踏实,

    所以当场又排了几卦。

    不论怎么算,柳庄的灾祸都跟他们几个在松云山做的事没有关联。

    他还发现,

    柳庄那块地方,

    山野走势及村落分布同松云山一带十分相像,在卦里常会混淆,

    几次排卦都有张冠李戴的情形。

    由此看来,不是他们布的阵有什么问题,而是他最初预见的地方错了。

    六日后有大灾的并非松云山,而是柳庄。

    这事归根结底是个谬误,却不能算虚惊,毕竟在世间另一处,确确实实有百来户人殁在了一场天灾里。

    自那之后,卜宁心里的顾忌更多了几分。即便预见了一些事,也不再轻易拉上其他人,大多是自己悄悄做些防范或是留点后路。

    毕竟他不敢保证会不会再有谬误,也不敢保证会不会一不小心就逾限了。乱改天时是大忌中的大忌,后果不堪设想。报应在自己身上也就罢了,若是牵连无辜,那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后来他及冠下山,游历四野。有一年某地,想起闻时提过的柳庄在那附近,便循着山林走势找过去了。

    那时候柳庄已是草木丛生,荒坟满地。因为受过天灾,当地的人都觉得那处地方太过凶煞,不吉利,生人房宅统统挪远了,只留下半边山壁和数亩坟堆。

    没人再管那里叫柳庄,提起来都说是鬼庄子,后来为了避讳,改成了桂庄子。

    再后来,就无从知晓了。

    ……

    “这些东西,你们是哪里找到的?”谢问的嗓音响了起来。

    卜宁乍然回神,发现谢问和闻时看向了张家姐弟。

    “张婉”这个名字的出现太过突然,又跟张家关联很深。张岚正低头琢磨呢,脑子里捋过不知多少八卦传闻,被小黑拱了一肘子,才反应过来谢问居然在跟他们说话。

    她转头看了张雅临一眼,发现倒霉弟弟不知在想什么,比她反应还慢,便匆忙答话道:“山下。”

    那帮祖宗无声看着她,满脸写着“废话”。

    “……”姑奶奶这会儿已经过了那个上头的劲,倒也不至于腿脚犯软了,她想了想,指着门说:“是要去一趟么?要不我带路吧。”

    “好。”谢问应了一句。

    结果卜宁和闻时齐齐转头盯着他。

    卜宁恭敬点,神色并不太明显。

    闻时就不同了。他站在榻边,眉头紧锁地在谢问身上扫了个来回,从脖颈扫到手指,担心又狐疑地问:“你站得起来?”

    这话过于直了,卜宁默默往后撤了一步,让师弟自由发挥。

    闻时当然不会撤,他很认真地在思考是背比较方便还是抱比较方便。

    这么想着,他已经微微弯了腰。

    正要伸手,就感觉自己额头被人两根手指轻弹了一下。

    “乱行礼。”谢问嗓音低低落在他耳里的时候,一阵风从旁扫过,罩袍布料轻擦过闻时的侧脸。

    他眯了一下眼睛,直起身来,就见榻上的人已经站在了门边。

    宽大的红袍披在他身上,露出来的脖颈半侧是枯槁的,再由袖摆下的指尖可以看出来,他靠近心口的半边身体都好不到哪里去。

    他把枯着的那只手背到身后,推开了房门。

    张岚呆了片刻,拽上张雅临,带着几个傀匆匆从门里出来,打头要往山下走。

    夏樵迟疑着,跟卜宁随在后面。

    “师父你……”卜宁出门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放心。

    “不至于。”谢问回了一句。

    “噢。”

    他刚应完,闻时也过来了。

    谢问手指上还勾挂着布条,抬起来虚挡了一下闻时的眼睛说:“别瞪人,上回我让你背一下,你还不甘不愿地请我爬——”

    前面卜宁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砰”地扶住门框,一言难尽地转头看了一眼。

    夏樵在后面悄悄点头,示意他是真的、说来话长、别问。

    张家姐弟已经走上山道,又被这动静惊一跳,不明所以地看回来。

    卜宁已然仪态端正,斯斯文文地朝他们走去:“无事,有劳带路。”

    闻时从师兄背影上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睨了谢问一眼,说:“那你走前面,我看着。”

    他音调是冷冷的,脖颈却泛着血色。估计恼得不清,垂在身侧的手咔咔捏着指节。

    ***

    松云山下的村子依然荒无人烟,破败寂落。

    这里没有月色,乌云连天,雷鸣不断,狂风更是不知止歇。

    他们来的时候,不觉得这景象有什么稀奇。现在,闻时和卜宁却不约而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几夜。

    卜宁预见到有大灾的时候,山下也是这副模样,风云流转、雷电交加。到了深夜,村子里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不见灯火,乍一看就像无人居住……

    “喏,就在这里。”张岚顶着风走到远一些的地方。他们来时走的那个黑色通道依然像旋涡一般,在她旁边流转。

    小黑几乎贴着旋涡蹲下身,在地里扒拉了几下:“就在这,这下面还有东西,只是太深了,贴近了能感觉到,挖应该挖不出来。”

    张岚点了点头,指着弟弟补充道:“他六只傀全放了,那东西也搅不上来,稳稳扎在里面。”

    张雅临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更想谢谢她还是希望她别说了。

    他噎了半天,咕哝道:“布阵的毕竟是张婉。”

    一个差点能成家主的女人,怎么着也不至于明显输他们一头。

    “我来试试。”卜宁走过来,半跪在旋涡边,俯身听着地底的声音。

    那是阵音,精通阵法到一定程度的人,可以单凭阵音听出整个阵的布局。再要破起来就容易得多,可以直切关键。

    卜宁听了很久,说:“难怪……”

    “难怪什么?”闻时问。

    “难怪傀术震不开。”卜宁撑着地直起身,说:“阵倒是不难解,只是底下的东西难拿。它其实跟这阵无关,是布阵人留的信。”

    闻时:“哪种信?”

    卜宁指了指自己:“同我差不多,灵相上抽了一点出来。”

    只不过他为了供整个封山大阵,分了一半灵相出来。常人留信,只需要一小部分,留下的信也只有特定的人能开。

    张雅临和张岚显然也是懂的,他们退避开来:“要是信的话,真有点麻烦。上哪知道是留给谁的呢?我们岂不是……”

    “瞎子摸象”几个字还没出口,他们就看见谢问从一旁的树上折了三根枯枝。

    他轻轻拍了拍闻时的肩,将闻时拢到背后。而后提着袖摆,在闻时原本站着的地方将那三根枯枝依次插进土里。

    接着,他干枯瘦长的手朝地面重重一摁——

    刹那间,风云变色。

    土地从他手掌之下蜿蜒出成百上千条裂缝。瞬息之下,犹如绽开的千倾巨莲,瓣与瓣之间是骇人的深渊。

    无数黑雾从深渊之下腾然而起,直冲云霄。

    接着是细细索索的攀爬声,仿佛万虫出洞。

    黑雾涌动交融,众人在不同的地块上一边避让、一边警惕地寻找攀爬声的来处。

    下一刻,他们终于看清。

    那是数不清的惠姑,抻着蜘蛛一般的手脚,扭动着脖颈,从地底往上窜爬。

    仅仅是一瞬间,就窜到了分崩的土地之上。

    我日!

    张岚隐约听到弟弟爆了粗,两人拉直了傀线、捏着符纸,对着那群污秽之地爬出来的怪物。

    “不是信么?”闻时绷着脸,索性转身背抵着谢问,十指长线一拽,沉声问了一句。

    “别紧张,是信。”谢问说话的时候,嗓音从抵贴的背上传来,在胸口里低低共鸣。

    闻时怔然转头,看到了一个女人朦胧的身影。

    她像卜宁的阵灵一样,即便站在地上,脚底也是虚的。

    虽然从未见过,但闻时一眼就知道……

    这是张婉。

    凡人以灵相入轮回,每一世都会变一番模样。除了嗅觉极为灵敏的灵物,常人根本觉察不出谁和谁之间的渊源。

    只在极为偶尔的刹那,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张婉跟柳庄的那位笼主之间隔了数场轮回,模样大相径庭。跟尘不到的生母,又不知差了几般。

    但她看过来的目光复杂难言,又好像她哪一世都记得似的。

    她对谢问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张碧灵的信里说,张婉到了天津的第二年就有了儿子。到对方成年,她不慎撞进一座笼的死地,从此再没出来。

    但她却对谢问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就好像她其实清楚地知道,她养了18年的人其实是一具流连于世的躯壳。

    黑雾缠绕四周,像一层虚妄的阻隔。仿佛除了谢问以及站在谢问身边的闻时,无人能穿过浓雾看到她。

    谢问静了很久,说:“你记得我?”

    他没有用“认识”,而是用“记得”。

    张婉笑了起来,“本来不该记得的,后来因为一些……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机缘巧合,想起来了。”

    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钱塘有个姓谢的人家,朱门大户、几代官宦。

    屋前是曲水明堂,后面是深宅大院,院里有湖塘锦鲤、佳木良草,红木回廊绕着假山寿石,兴盛雅致。

    想起谢家的小公子芝兰玉树,磊落通透,谁见了都移不开眼,开口便是一顿盛赞,说他君子雅量、休休有容,少时便卓尔不群,日后必然能成大器、光耀门楣,一生顺遂。

    那个小公子,是她儿子。

    从父姓谢,单名一个问字。

    问,遗也。上天之馈赠。

    她以为这份馈赠能伴数十年,到她老了,到她故去。

    谁想,一个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说,小公子处处都好,就是命不好。天煞孤星,亲缘绝断。

    瞎子说这话的时候毫不避讳,就当着小公子的面。

    对方毫不在意,一笑置之,客客气气地给了瞎子一点银钱。

    瞎子后来再无踪迹,谢家却真的开始江河日下。

    她是第一个走的。

    病入膏肓、沉疴难医,走的那年,谢问尚在年少。

    好在身边有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仆,能照顾几分。但她还是放心不下、恋恋不舍。那段时间她总徘徊于谢家里外,日子久了,居然慢慢忘了自己已经不在了,仿佛日子一切如旧,只是家里人不太搭理她而已。

    她眼睁睁看着谢家一日比一日败落,最终一纸状令,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皆被诛尽。偏偏谢问阴差阳错,死里逃生。还真应了那句天煞孤星、亲缘绝断。

    那个曾经芝兰玉树的公子后来病了一大场,囚困与生死之间,久久不醒。

    某一日,她徘徊于病榻边时,不小心被拉入了一个地方。

    在那里,谢家依然是朱门大户,人丁兴旺。池子里游鱼戏水,庭院边雨打枇杷。她看见久卧病榻的谢问披着罩衣,倚坐在回廊上,笑着跟身边的老仆说话,手指捻了鱼食,抛洒入湖。

    那时候她不明白。

    要是现在,她一看就能知道。

    那是一个笼。

    笼主叫谢问。

    后世无人知晓,判官祖师爷解的第一个笼,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大病大灾也有笼。

    第85章

    送行

    都说凡人突逢大病大灾或死亡,

    灵相不稳、忧思过重,那些骤然袭来的悲痛混杂着万般执念,会让人画地为牢自缚其中,

    这就是笼。

    都说笼里的人在做一场他们心里放不开的梦,

    把人生生从梦里叫醒有时难如登天、痛不堪言,

    所以这是个苦差。

    都说笼主顿悟的瞬间,大概是这个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过程。

    ……

    如此种种,落在书册上不过寥寥数行,占不了几页,

    像是最简单的道理,后世判官每一个人都能倒背如流。

    学的人觉得道理天生如此,

    理所当然。却从没想过,

    在最初,这是由人一字一句写下的。

    那一世,张婉眼睁睁看着她家那位矜贵风雅又意气风发的公子成了笼,

    日日站在谢府的喧闹之中,看着府里人来人往,耽于一场冗长的美梦。

    再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把自己“叫醒”,亲手把那场梦拆得支离破碎。

    笼被解开的那个刹那……

    所有繁华的、兴盛的都像潮水一般从谢问身边褪去。

    朱漆回廊从鲜艳到灰暗、再到斑驳不清,最后吱呀响了几声,

    断木滚落在地,砸起厚厚的烟尘。

    那些往来的人影笑着就远了,

    如烟如雾,在风里散开,

    又归于沉寂。

    谢问就站在那片沉寂之中,

    静静地扫视一圈……

    从此孑然一身。

    那场景实在叫人难过,张婉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会记得。可事实上,

    解笼的瞬间,她便跟着笑语人声一起散在风里,好好上路了。

    等她轮回里面走一遭,重回人世,四季早已不知流转了多少年。生死一番,前尘往事谁都不会记得。

    她有过很多场人生,有时好、有时坏。有时喜乐平安、富足长寿。有时一世寡欢,尝尽了苦头,

    她也见过数不清的人,有些话不投机、有些一见如故。她不知其中渊源,像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把这统统归结为缘分。

    她早已忘了上一世、上上世、甚至更早时候的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也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徘徊许久,注视过一个叫做“谢问”的人。

    她更不会知道,那个人亲手送别了他自己,踏入了另一条路。从此世间再没有谢问,只有尘不到。

    等她想起这一切,寒暑已经走了一千多年。

    ……

    张婉看了谢问很久,有些慨然地笑了:“明明是要给你留信的,却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他们曾经是家人,隔了一千年,又成了没有真正见过面的陌生人。

    以至于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问见她红着眼,良久道:“那就说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温和地起了一个话头,张婉说:“顺着一些痕迹特地找来的。”

    谢问:“找这里做什么?”

    张婉叹了口气说:“来还个心愿。”

    “谁的心愿?”

    “我。”张婉看向谢问,“有一世我生在了一个山野小村里,村子里的人大多沾亲带故,都姓柳。所以叫做柳庄。后来一场天灾,村子靠着的那座山塌了,活埋了百来户人。我也在里面,还成了一个笼……”

    她的目光又投向闻时,冲他也点头笑了一下:“是你们入笼,帮我解的。”

    闻时怔了一下,也冲她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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