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木苏里闻哥 本章:第40章

    除了当年手把手纠正一些错误之外,这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他用傀线。

    对傀师而言,线其实是一种辅助,加深他们对傀或是其他东西的操控力。灵神越强大、心越定的傀师对线的依赖越小。

    所以闻时用线很随意,没那么多讲究。

    所以……山巅的那个人甚至连线都不用。

    曾经闻时很认真地问他:“哪种情况下你才需要傀线?”

    对方想了想,笑说:“难说,不过……倘若哪天你看见我缠上傀线了,记得跑远点,或者躲到背后去。”

    闻时冷声应了一句“我不躲”,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躲?”

    对方说:“那应该是个大麻烦。”

    ……

    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天,他真的没有躲,也躲不开。

    傀线相系之下,灵神是通的,所以很多傀可以知晓傀师的喜怒哀乐,见傀师所见、感傀师所感,只是傀本身并不太懂。

    闻时不是真的傀,他可以懂。

    但谢问也不是普通傀师,他可以封闭这些,不让人窥探到一分一毫。

    所以闻时只能在傀线捆束之下,看到对方黑雾之下的身影,那是跟灵相相合的模样。他穿着白衣红袍、面容苍白近乎有些透,半边脸是流动的梵文,一直延续到心口,手腕上是垂坠的珠串和鸟羽。

    因为这些,他浓重的病气里几乎带了几分魑魅魍魉的感觉,半鬼半仙。

    闻时被傀线绑得一动不能动。

    他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让这些傀线松开半分,仿佛对方全部灵神都灌注到了这几根傀线上,用来制着他。

    他像濒临枯荒却笔直向天的冷松一样站着,垂在身侧的左手全是血,那些殷红缠绕着森白指骨向下流淌,在地上积成了一洼。

    但他却好像忘了这只手的存在。

    他动了动干燥苍白的嘴唇,喉结滑了一下:“到头来,我是那个大麻烦。”

    他的嗓子干得像灼烧过,声音哽在喉咙底,这句话几乎没能完整地说出来。但因为傀线相系,就算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对方也能听见。

    那个人目光落在他垂着的指骨上,眉心紧皱着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轻握一下。

    但闻时想把手背到身后。

    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竭尽全力也没能做到。

    接着他便感觉有温凉的东西触碰着他的手背,动作轻柔到让人难过。

    闻时闭上眼,紧抿着的嘴唇颤了几下。

    “尘不到。”他哑声叫了对方的名字,“你把线松开。”

    “……不行。”对方的嗓音还是温沉如水,又不容置喙。

    说完,他又咳嗽起来。

    不像以往那样咳几声便歇,而是长久地闷闷地咳。那声音明明很低,但每一下都像刀,摁着闻时,一寸一寸钉进他的心脏里。

    闻时睁开眼,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那个人,眸子里几乎要淌下血来。他露出指骨的手极轻地抖着,不知是疯到了极点,还是疼到了极点。

    然后他近乎执拗地说了一句,“我已经要碰到阵石了。”

    “只差一点。”

    他只差一点就可以碰到那些阵石了。

    只差一点,他就可以把阵停下来了。

    为什么要拦?!

    对方咳了很久才抬眸,手指还是抵着鼻尖。但闻时已经看到他雪白领口上殷红的血了……

    那一刻,整个松云山巅雷电齐至。

    那四只巨傀拖着残躯,近乎疯了一般,金翅大鹏掀起的风都不足以挡住他们。

    到处都震动不息,在焦灼的对抗下,砂石漫天、百树伏地。

    张岚他们躲闪不及,差点在风里瞎了眼睛。而他们转过头,只看到闻时唇角、指尖都滴下血来。

    连尘不到的傀线都差点制不住他。

    如果不是灵相只剩碎片,他可能已经强行冲开了。

    “你把我松开!”闻时的声音散在风里。

    对方还是隔着黑雾和长长的傀线,垂眸看着他,看了很久。

    洗灵阵依然尽职尽责地运转着,汹涌的黑雾也依然在往那里灌注。闻时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越来越苍白、越来越透。

    雪白的里衣里慢慢洇出血来,又和红色的外袍融为一体,到最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艳色的外袍。

    他还是那样站着,只是脚下已经血色蜿蜒。

    “尘不到!”闻时又叫了一声。

    对方依然不应。

    “谢问……”闻时两眼通红,执拗地看着他,声音却因为喑哑更闷了。

    对方终于在剧烈咳嗽的间隙,拇指关节抹了一下唇边的血。

    他似乎想说什么,闻时却抢先开了口。

    “我现在很饿。”闻时说,“可以把这些全部清理掉。”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见过的。”

    谢问的眸光忽然变得温缓下来,也许是隔着一段距离的缘故,近乎给人一种含着爱意的错觉。

    可能是一点怜惜吧,就像他对红尘万物抱有的那些一样。

    没等闻时看清他的目光,他便开口道:“这些跟你之前尝过的不一样,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那你呢?”闻时咽了一下,咽到了满口血味。他哑声问:“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谢问却说:“我不同。”

    闻时僵立着:“哪里不同?”

    谢问袍摆边缘淋漓地滴着血,而他只是看着闻时,过了很久才温声道:“我已经不在了。”

    闻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你……什么?”

    但他身体已经先一步冷了下来,像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冰刀。

    “我已经不在了。”谢问缓声道。

    他本不打算说这些……

    从来没有打算过,也舍不得说。

    但有人太执拗了,执拗到他不说点什么,对方可能永远都放不下。

    他就连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都是温缓的,却听得闻时如蒙刀割。

    不是那种干脆利落的砍切,而是锈钝的、一下一下地生拉着,每一下都剐在心脏深处,剐出淋漓的血肉来。

    “不可能。”闻时低声说。

    谢问垂眸看着自己心口处的梵文以及手腕上的珠串:“这些你之前看不出来,现在多少应该能明白——”

    闻时艰涩地说:“我不信。”

    “那个封印阵,比这边要大得多,也厉害得多。我早就应该不在了。”谢问说。

    “那你现在是什么?!”闻时问。

    “傀。”谢问说出了那个字。

    闻时从没觉得这个字能让人这样仓惶惊心,就像一记重锤狠狠砸下,砸得他几乎站不住。

    “很久以前……”浓郁的病气将谢问包裹起来,他苍白孑然,满身血迹,像个遗世独立又即将烟消云散的仙人。他又咳了一阵,哑声说:“久到还没带你上山的时候,我刚入这条道的时候……有一次机缘巧合,看见千年之后还有祸缘,还有由我牵连出的一些麻烦,所以……”

    他半边脸上的梵文像水一样,流转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在心脏那里崩开裂口。

    “所以我留了这么一个傀,留了个后手,借这具躯壳来处理一些事。”谢问说。

    “哪些事。”闻时近乎机械地问道。

    “我身上那些东西,被人引了一些出来,流往四处成了笼涡,太多本不该成笼的人受了影响,陷在囹圄里不得解脱……”

    “还有这里……钟思和庄冶,他们变成这样是由我而起,我这个做师父的,也理应来扫个尾,收拾残局。”

    “还有……”

    他说完这两个字,又开始咳嗽起来。

    而后,便再没有接话下去。

    他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沉缓沙哑地说:“傀的存在都依赖灵神,我本来就不该在了,只是一些残余而已,撑不了多久。”

    他花了两年时间,走遍尘世,在各处笼涡附近摆下阵石。他已经解不了笼了,只能靠阵把那些东西引回它们本该呆着的地方,就像此时此刻一样。

    这些黑雾看似全涌进了这具躯壳里,其实是经过躯壳,回到了封印之地。他可以用灵相将它们锁在那里,再亲自带它们归于沉寂。

    其实闻时说的话并不全对,这些东西并不是真的不能凭空消散,只是要付出一些安抚的代价而已。

    他活得够久了。

    其实一千年前,在被封印的那一刻,他就该跟这些东西一起烟消云散、尘归尘、土归土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连封印之地都不知所踪了……他却流连至今。

    也是时候了。

    ……

    洗灵阵忽然运转得越来越快,黑雾以翻山倒海之势奔涌而来。金翅大鹏清啸一声,跟着没入黑雾里。

    清心湖依稀露出了干涸的底……

    草木荒芜、枯枝盘结。

    在那纠缠如网的枯枝之下,两抹惨白如纸的灵相静静地沉睡在那里。

    那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钟思和庄冶露出来的刹那,洗灵阵在巨大的风涡中悄然停转。

    谢问纳下最后的黑雾,所站之处花草迅速枯竭卷缩起来,眨眼之间,百木尽枯。

    金翅大鹏在他身后拢了翅,像个陪到最后的忠仆。

    他手里依然牵拽着傀线,只是那股强劲到不可抵抗的力道已经散掉了。禁制一松,闻时便跪了地。

    他明明没有那么多伤,却痛到钻心。

    所有血液流转的地方,每一节根骨、每一寸皮肉,都陷在无法消抵也无法缓解的剧痛中。

    曾经有人教过他,说判官是一门苦差,要见很多场苦事。久了就知道,大多都是因为不忍别离。等明白这个,就算是入红尘了。

    他送过不知多少人,见过不知多少场别离。

    临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不忍别离这么疼……

    可那人还是说错了。

    他其实早就入红尘了。

    只是送他的那个人,自己站在红尘之外而已……

    闻时攥紧了手指,左手的森然白骨在地面划下满是血泥的沟壑。他强撑着直起身,想要朝那个人走过去,却发现周围变了一番模样。

    山还是松云山,石台还是那处石台,但旁边多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是……他自己。

    不同场景下的他自己。

    闻时带着淋漓的血,怔然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情境之中,空茫地看向那些身影。

    过了很久,直到手指被什么东西牵着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了身上交错纠缠的傀线,来自于那个红尘外的人。

    他忽然明白这些身影是怎么回事了。

    傀线相系之下,灵神相通。

    那个人虚弱至极,再也封闭不了这些牵连。所以,他看到了谢问眼里的世界……

    那是足以让人分不清真假的幻象。

    那是从出现起就始终没被驱散的心魔……

    第80章

    枯荣

    闻时看到了很多自己。

    他看到自己坐在老树苍郁的枝桠间,

    倚着树干垂眸看书,金翅大鹏从远处滑翔而来,到树边时缩到只剩鹰一般大,

    踩落在某簇枝叶间。而树上倚坐的人这才从书页间抬起头,

    远远地看过来……

    这是何年何月的场景?

    闻时努力回想,

    终于记起几分。

    那时候他早已及冠多年,走过世间许多地方。偶尔有意或是无意间经过松云山地界,总是想上山看看,看看山上住着的那个人。

    那时的他常常觉得讽刺,

    明明有人对他说过,这座山此生都是他的家,

    可他后来每一次回“家”,

    都要在心里给自己找尽理由。

    那次他想说碰到了一些棘手之事,要回来查一查书卷。结果上了山才发现,他想见的人根本不在。

    他有点失望,

    又不想立刻离开。索性拿了书翻身上了高高的树枝,挑了一处地方倚坐下来,一边翻书一边听着山间久违的风。

    他在树间翻完了一本书,抬头才发现山道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往来总是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对方笑着走过来,

    在树下抬眸看着他说:“看书怎么窝在这里,小心被人当雪堆给扫了。”

    见到了太久没见的人,

    他应该是高兴的,但最终似乎只是回了对方一句“六月天哪来的雪”。

    那实在是太过久远前的一个瞬间,

    寻常琐事,

    没什么特别,连他都差点忘了,

    没想到另一个人居然记得。

    他以为最不可能记得的那个人,居然什么都记得。

    而他一时间甚至找不出这个瞬间被记得的理由。

    他还看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的残局之中,手控无数交错的傀线,拽着十二只翻天覆地的巨傀转眸望过来;

    站在松涛万顷的山巅,在星河之下拎着松醪酒递过来;

    站在白梅树边,上一秒还没什么表情地绷着脸,下一秒就在长风之下偏头躲开撞来的花枝,然后蓦地笑起来。

    ……

    但更多的是远远的侧影和背影。

    走在静谧安逸的石道上、走过山野和村落。穿过喧嚣热闹的人群,穿过晦暗逼仄的回廊……然后拐一个弯,便再也不见。

    闻时茫然地看着那些身影,像在看一场场熟悉又陌生的哑剧。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尘不到在身后送过他这么多回。

    他只知道每次下山,对方只是倚在门边,看着他走过第一道山弯,便会转身回屋里去。甚至连送别的话都从不会说……

    只有一次。

    唯独只有一次……

    那人对他说:“别回头……”

    那一刻,尘封于最深处的记忆忽然松动了几分,不知是受这些心魔幻境的影响,还是因为他正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灵神正在消散。

    像灯油耗尽的火,一点点熄灭。

    他努力回忆过很多次,始终没能记起这句话的来由。偏偏在这个瞬间,想起了一幕碎片——

    那是封印大阵运转到了最后关头。

    八百里地草木全无、魍魉丛生。

    那些尘缘里承载的数以百万计的怨煞执念,都在阵效之下化作滔天恶鬼,尖叫着、撕扯着。

    一切入阵的生魂灵相,都会在顷刻间被撕拉扯碎,挫骨扬灰。

    他记得自己满口是血,满身也是血。

    十二巨傀在翻天倒海的烈火之中长啸着,变成带着流火的碎片,大大小小地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痛灼人心的暴雨。

    而他还是攥紧了傀线,想要往阵心去。

    而当他强行破开所有,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地抓住阵心那个人,却发现那只手在他掌心里化作了一根白梅枝。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即便有百万“恶鬼”啖灵食骨,那个人命都顾不上了,却还是处心积虑地造了一重幻境……

    用来骗他走。

    他破开的路,是出阵的路。

    他想挽留的人,落在远远的背后。

    那个瞬间,那些哀恸的、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声音被收束成风涡,闷在了阵里,他面前是阵口的光……

    他感觉有人抵着他的后脑,将他往前轻轻推了一步,劝哄似的说:“别回头……”

    尘不到说: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这个名字是那个人亲口取的,这一辈子,只认真叫过这么一次。

    从此往后,再无回音。

    ……

    回忆里的绝望感让人痛不欲生,几乎是拿着最尖的刀刃,在骨头上一笔一划生刻下来的,和这一瞬重叠在了一起。

    可当闻时抬起头,却只能看到满世界的自己。

    心魔幻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闻时能感觉到那个人越来越虚弱,却怎么都看不见。

    他猛地攥紧身上的傀线,手掌从上面生拉了一道。

    切割的刺痛之下,被他攥着的傀线一寸一寸染成了红色,血滴缀在线上,顺着往下滑……

    滑到某一点时,整个幻境震动了一下。

    ***

    幻境越来越多,层层叠叠。高山之外还连着山,莽原之外还是莽原。四野骤然变得荒芜旷寂起来。

    谢问就孑然一身,站在那片荒芜之间。

    他手指上缠着雪白的棉线,牵牵挂挂地蜿蜒出去,系着另一个人。

    心魔里的那些身影自始至终环绕在四周,或远或近,有些在跟他说话,有些少见地在笑。

    他其实很清醒,知道那些是假的。

    所以他只是听着,从不应声。

    听着那个人没大没小,一句“师父”也没有,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还有谢问。

    谢问是他少时的名字,那已经是太久以前了,久到一度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还是有一回下山办事,明明有人烟稀少的山道,他却破例摘了面具走了一回城间官道,不知是有缘还是巧合,碰到了闻时。

    那时候闻时常在各处,已经很少回松云山了。

    师徒这样在俗世里偶遇的情境,实在少之又少。所以他们同行了半月有余,沿途解了大大小小的笼,偶尔在城镇间找些地方落脚。

    那次老毛没跟着,倒是大召小召闹着要下山溜达溜达。那俩丫头对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好奇,并不总是跟着他们,只在日暮时分会仿着山下人,升起炊烟灶火来,烹煮些东西等他们进门。

    那天傍晚,山野飞霞,炊烟袅袅。满城皆是人间烟火气。

    他们从一处街巷穿过时,听见有妇人扶着窗棂叫喊了几句,三两个小孩便“哎”地一声,从他们面前追打而过。

    闻时朝后让了一步,看着他们跑远,忽然问他说:“你本名是什么?”

    这话其实有些冒失,寻常徒弟可不会问师父以前叫什么名字,毕竟那是他过往的私心俗事。

    他其实知道闻时为什么常有回避,明明想回松云山,却总是从山下匆匆而过,孤身没入尘世里。

    他常在山上看着,看见很多回。

    那天他本不该多提什么,但可能是人间烟火迷了眼,他回想了许久,告诉闻时说,他本名叫谢问,少年时候住在钱塘,锦衣玉食惯了所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搁在当下说不定能称一句“纨绔”。

    不过即便到最后,闻时也没叫过他这个俗世的名字。

    依然喊他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这次重返人世,他本不打算去找什么人。毕竟当初他在封印大阵里,在五感全失灵神俱散的那一刻,是看着那抹干干净净的灵相从阵里出去的。

    他这一生除了弱冠之龄无意间的一两次,从来不去卜算些什么,人间这么大,不问生死来去自由。

    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在弥留的那一瞬。

    有人刀锋向内又太过执拗,他实在不放心。所以他在陷于沉寂前望了一眼,望到千年之后有那人的踪迹。

    他想,应该是好好入了轮回。

    轮回之后自有命数,他不能久留,便无意惊扰,本来是真的不打算去找的。可临到走前,还是想去看一眼。

    这一看,差点再也走不了。

    ……

    但终究还是要走的,这个结果千年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时间只有这么多,徒增一些不必要的回忆实在害人不浅。

    该做的事做完了,闻时散落世间的灵相也都找来了。洗灵阵帮他把清心湖里的东西全都纳入体内,也包含那点遗失的灵相。

    他只要从瀚海般的尘缘里理出闻时的那一块,渡过去,就算一场了结。

    往后,就再见不到了。

    纳进了万倾黑雾,灵神越来越弱,这具身体也越来越撑不住。谢问手腕间的细绳蓦地断了,珠串滚落一地。

    他身上流转的梵文也开始震颤不息,从心口处淌出几滴血来。

    傀的要害就在这里,一旦受损,就会开始枯化。

    金翅大鹏鸣叫了一声,身体流出火来,从羽翅边缘往里蔓延,火扫过的地方皱缩起来,像枯败的朽木。

    谢问也在承受这个过程,从左手指尖开始,一路蔓延到手臂和肩膀……

    只是白衣红袍宽大及地,帮他遮挡了一些。

    但他就像无知无觉一般,依然阖着眸子,从浩如烟海的尘缘里,翻找着闻时的那一块。

    即便在这种时候,即便半身枯萎、唇间满是血味,他依然是站着的,他甚至不忘给自己套了一重障眼的幻境,把其他所有人阻隔在外,免得他们看见这些,再被吓到。

    他就像一株茕茕孑立的树,从华盖如云到形销骨立。

    枯朽的痕迹已经快到脖颈。

    谢问终于翻找到了黑雾中掩藏的灵相,却发现跟他想象的不同……

    他放出去的傀在世间转了多日,有闻时灵相痕迹的地方总共只有两处,一处在三米店,一处就在这里。

    三米店那里是碎片,这里怎么也该是灵相的大半。

    可如今,他翻找到的东西,却依然还是碎片。

    剩下的那些呢?

    谢问怔了一瞬,眉心紧锁,终于有了几分焦灼的痕迹。

    他重新阖眸,在黑雾里继续翻找着。

    他能感觉到封印大阵里的本体灵神正因为不断传导过去的黑雾,慢慢微弱,像即将被闷熄的烛。

    而他也越来越僵硬,只差一点,就会彻底化作朽木。

    他试图把闻时拉进来,先把找到的碎片渡过去。却听见已然枯朽的金翅大鹏忽然又发出了一声嘶鸣,翅膀边缘重新流闪过一道金光。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没过脖颈的枯朽痕迹,居然从下颔慢慢褪了下去,褪到肩颈处又悄然停止。

    如此反复了好几回。

    那种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如同被人反复勒锁住咽喉,百火灼心。

    但谢问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痛苦。

    他孤拔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茫怔愣之中。

    因为他知道这种异常的生生死死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种拉锯,每当他灵神要灭,就有另一样东西护住它、延续它,强留它于世间。

    或许不止这一个瞬间,也不止一天两天……

    而是强留了他一千多年。

    意识到的那个瞬间,谢问近乎匆忙地勾了躯壳里藏裹的那点灵相碎片,试着探了进去。

    他本意是想试试这块灵相碎片,能不能跟封印大阵那边产生联系。没想到探进去的瞬间,他便听到了万鬼齐哭声,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那是他被封印的那一天。

    依然是八百里荒野,魑魅魍魉丛绕伴生。

    但这不是他记忆里的画面,而是闻时的……

    他不小心在那抹灵相碎片里看到了闻时的记忆,于是知道了他从未知晓的那些事——

    他看到自己设了一道障眼的幻境,骗得闻时朝阵外破开一条路,跌跌撞撞朝出口走去。

    他听到自己对闻时说:别回头……

    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万般尘缘在那一刻形成了铺天盖地的风涡,朝他涌聚而去,与他一起慢慢湮进尘埃里。

    他以为这就是终结……

    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

    在他五感全失灵神俱散,拖拽包裹着所有黑雾将入六尺黄土的时候,他一心以为已经出阵的那个人,他临到走前也放不下的那个人,在黑雾狂袭的风里攥着那支障眼的白梅枝歇斯底里。

    他看见闻时满身血污、满眼通红地站起身,甩出一只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傀,代替自己出了阵口引开注意,然后十指向内,两手缠满的傀线直窜出来,根根都冲着自己。

    他看见闻时低着头,极致安静又极致疯狂地把傀线一根一根钉进自己的身体,一根一根像钩子一样钩住灵相。

    下一秒,万力齐发。

    都说,当世人突缝大病大灾或是寿数终结的时候,灵相不稳,那些最深重的怨煞挂碍就会反客为主,形成一个笼。

    如果恰巧有其他生灵在四周,很容易被一起拢进去。

    谢问此生入过无数笼也解过无数笼,送过数不清的人、也见过数不清的灵相。

    这次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剥灵相,落地成笼,把他和封印大阵一起包了进去。

    世人常说,有些笼怨煞深重,甚至可以在世间留上十年、百年。

    如果再重一点,会不会也能留得再久一点?

    而那些灵相碎片,就是在剥下的瞬间被打散开来,随着那些遗漏的黑雾流往人世间……

    从此流连辗转了一千多年。

    一千年……

    光是渡灵都痛不欲生,剥离灵相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谢问根本不敢去想……

    明明这个人,连一点血他都舍不得对方流。

    他连一点血都舍不得对方流,却是这样一番结果。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心魔幻象中的人笑了一下,哑着嗓子闷声地说:“看,我也骗了你一回。”

    谢问仰起头,过了许久才睁开。

    从回忆里脱开的那一刻,闻时紧紧攥着满是血的傀线闯过障眼幻境,跌撞着走进来。

    他还是只能看到谢问所看到的东西,除了谢问自己。

    所以他像一个失明的人,目光四处转看着,茫然不知焦点。

    谢问喉结动了一下,忽然伸手抓住他。

    闻时愣了一下,立刻反抓回来。

    他抓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刻进骨血里。在找到人的瞬间,他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垂着头,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动着嘴唇。

    谢问跟着半跪下去,偏头去听。

    他听见闻时低哑又固执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想起来了,你走不掉了。”

    谢问心疼得一塌糊涂。

    “你走不掉了。”闻时说。

    谢问眨了一下眼睛,哑声应了一句:“嗯,走不掉了。”

    从一千年前,他所不知道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纠葛在一起,一个不死一个便不会休,再也走不掉了。


如果您喜欢,请把《判官》,方便以后阅读判官第40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判官第40章并对判官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