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镜室的门蓦地被打开。
傅窈捏紧了袖口,本以为是方才那个坊主寻上来了,待看清人后又松了口气。
“素椿,你怎么会在这。”
从门外走进来的女子眉眼温婉,正是素椿。
“我也想来看花舟戏,不巧误入了这里,没想到竟遇到傅姑娘了。”女子朝她走过来,唇角挂着浅笑。
谁也没想到季无月会骤然发难,一剑削断女子的发簪。
“住手。”少女张开双臂挡在素椿身前,“季无月你发什么疯,你可看清楚了她是素椿啊。”
“我看得再清楚不过。”季无月冷声,“她也是傀儡。”
“不可能。”
她的指尖触到素椿手腕,是温热的。
“傅姑娘,他为何要向我挥剑。”
女子颤着身子蜷在少女身后,泪水盈在眼眶里将落未落。
素椿是傀儡?
方才那些被绞杀的傀儡都没有心脏和血液,闻言傅窈按住素椿胸口,“她明明有心跳。”
“她是活人。”
是活人,便有摆脱傀儡之身的可能。
“她的魂灯确实还在。”季无月唇角绷成一线,“可你知不知道她要害你。”
傅窈将她护在身后,自然看不见女子歪成诡异弧度的头颅,以及朝他投来的挑衅笑容。
她在少女后脖颈处虚虚描摹着什么,季无月倏地回过神,才发现她是想在傅窈身上种下傀儡印。
“让开。”季无月剑尖绕过少女,直指身后女子眉心。
少女倔强地不肯动,她只知道,素椿是个活生生的人,既是活人,便不能同傀儡般随意被斩杀。
“一会再同你解释。”他道,“现在赶快让开。”
素椿得逞般地笑,袖口伸出银丝,又猛然刺入少女皮肤。
傅窈只觉脖颈刺痛,几乎是同时耳边传来刀刃刺入皮肉的声音,接着,她的颊上也溅了温热的血。
季无月杀了素椿,一剑穿心。
然而傀儡不必有心脏也会行动自如,为绝后患,剑光在女子身上关节处挑过,挑断了素椿身上所有的千机线。
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见到眼前女子瞪大眼睛倒在血泊里,她分明前几日还在同自己说笑。
傅窈僵住,好似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她的魂灯没灭,没死透,却也不算活人。”
季无月轻锴掉她脸颊的血,这才解释道:“她要害你,又会招致极乐坊的人过来,如若不杀,势必是个累赘。”
见少女神色怔愣,他放缓了语气道:“适才是情急才没同你解释,若等你看清真相,你早就没命了。”
又是累赘。
傅窈心想,是不是对他而言,所有的累赘都该是如此下场。
“因为会是累赘,所以哪怕还活着,也能随意斩杀?”
她看着地上的素椿,那双熟悉的温婉眸子还睁着,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
她忽然就想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变成这样,季无月会不会也这样对她。
心口素椿送的护心镜霍然发烫。
傅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就见镜室突然剧烈摇晃,那些被季无月斩碎的傀儡赫然在镜中重组,但她们都换了一副面孔。
她们都变作了傅窈的脸。
所有的镜面都映出成千上万个傅窈。
当她瞥见某个镜中“自己”正在冷笑时,季无月突然将她扑倒,原先站立处的镜面刺出淬毒钢刺,而镜中倒影竟自行跃出,手持短刃袭来。
“闭眼。”
季无月蒙住傅窈双眼的刹那,她听到接连不断的血肉破碎声。等再睁眼时,满地都是碎裂的镜片,每一片都映着季无月冷漠的侧脸,以及,那些被斩首的“自己”。
她环顾四下,所有镜中残影都在重复同一句话——“你也是累赘。”
第65章
少年又气笑了,“不错,我确实想给你做成人傀。”
[你是累赘。]
这实在是一个可怖的画面。
无数唇瓣翕动着,
唇瓣溢出的声音与她像极,傅窈踉跄后退,脊背冰凉,
心口护心镜却滚烫。
[你才是累赘——]
傀儡唇瓣不停开合,季无月剑锋下,数不清是第几颗与自己面容相同的头颅被斩落。
[他会杀了你……像杀我们……]
耳畔絮语不止,直到微凉掌心覆上她的额头,那些声音才如潮退散。
“别陷进迷障里。”
少年温声,
指节收拢将她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
傅窈抬眼,见季无月一脸凝重看着自己。
她四下扫去,哪有什么镜面倒影,哪有什么被斩首的“自己。”除了一地的破碎傀儡外,镜室里只有自己和少年两人而已。
镜室地上,满是残骸。
那些方才与她面容相仿的傀儡正以诡异姿态蜷缩着,
仿佛从未活过一般。
“刚刚她们在镜中活过来,
都变作了我的样子……”她攥住少年染血的袖角,
“你用剑,划开了她们的喉咙。”
季无月瞳孔骤缩。
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他分明看见傅窈站在血泊中央一动不动,
素白罗裙都被浸透了血。
“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他神色一凛,
“我是见你失神才叫醒你。”
应是那注了迷魂香的香囊作祟,而这镜室中的每一面镜子,都有着摄魂夺魄的力量。
极乐坊的人都是傀儡,
那坊主必然是傀儡师无疑。此番针对傅窈,目的不言而喻——将她炼化成人傀。
而炼化傀儡的第一步,
是摄魂。
即让人傀神思恍惚,直至无知无觉,
唯施术者是从。
四面镜影映射出少女迷蒙的瞳孔。
季无月敛容,此地不宜久留,遂拉住傅窈往方才素椿来的方向奔去。
然而极乐坊岂是等闲之辈,二人刚出镜室,便被数十面具女伶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一同样戴面具的红衣男子。
“二位擅闯我镜室,又毁了我诸多心血。”红衣男子手持折扇,缓慢道:“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折扇合拢的脆响像某种咒令,女伶们霎那间化作银丝傀儡,数十具人偶关节发出活人骨骼的脆响,袖中银丝在空中交织成网,以二人为中心,布下天罗地网。
季无月将傅窈护在身后,随后腕随剑转,剑气所过之处,银丝寸寸断裂,连同女伶们的手腕也被斩断,露出后方红衣人纹丝不动的身影。他最后一剑直取对方面门,却在即将挑开面具的刹那被扇骨架住。
季无月并非想杀他,只是想挑去那人的面具,看一看面具之下是不是他心中猜想的那位。
“季兄!你和妹妹没事吧!”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侧过目光,孔行舟三人已闻讯而来。
“你怎么在这?”季无月看向孔行舟,眸色深深。
孔行舟摇扇的手一顿,干笑道:“季兄这话倒让孔某费解,我等方才听到二层的动静,料想是你们二人出了事这才赶来,我不在此处还能在何处?”
不是他吗。
季无月收剑归鞘,方才他怀疑那坊主就是蛰伏在他们身边的孔行舟,眼下二人却一同出现在此……
他收回眼,辨不清神色。
楚云渺的缚妖锁也向女伶们甩来,堪堪将几个女伶捆住,眨眼便被她们挣脱了去。
“这些傀儡不简单。”她迅速对几人道。
然而形势却不容几人反应,剑刃斩落的银丝并未如常飘散,反而悬在半空震颤嗡鸣。
“当心。”傅窈扯了扯少年袖口,她见到银丝断裂处居然重新黏合在一起。
红衣人折扇轻摇,女伶断裂的四肢自发抽搐着爬向躯干,不过一息,便又完整无缺。
季无月剑锋横扫,三具扑来的傀儡拦腰而断。可那些滚落在地的上半身仍在爬行,断口处银丝却勾住散落的下肢强行拼接。
另外三人那同样如此。
楚云渺的缚妖锁对她们毫无用处,孔行舟的桃木剑正刺穿某具傀儡心脏,可那些傀儡本就被挖了心,胸前缺口也瞬间被游走的银丝填平。
砍也砍不尽,斩又斩不完。
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些女伶傀儡每被斩断一次,复原后的四肢竟愈来愈迅捷,行动间颈后梅花印若隐若现。
“怎么说,难道要一直陪她们耗着。”沈澈安说话的功夫又砍去几根银丝,“这样下去我们迟早有力竭的时候。”
季无月当机立断:“试试刺她们脖子上的傀儡印。”
话音刚落他横刀截住袭向沈澈安的银丝,这些东西当真难缠,若干耗下去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操纵傀儡的是红衣人,若能擒住红衣人此番也不会如此难办,但方才经那一遭,女伶们将那人死死挡住让人近身不得,他们只得从傀儡入手。
他旋身刺向傀儡印,然而剑尖刚触到一女伶脖颈,就被孔行舟的扇骨截住,“不成!这里面可能有罗娘,此举罗娘会没命的。”
也正是被孔行舟截的功夫,傀儡直往季无月身后的少女扑去。
她们的目标很明确,自始至终都是傅窈。
傅窈从那些傀儡们断肢重组时就高度紧张观察着她们的动向,是以那女伶一扑过来,她就迅疾滚到了一旁,落到了孔行舟的身旁。
“没事吧。”孔行舟试图接住落到自己身旁的少女,心口却猛然传来刺痛感。
被挡开的女伶又欺身上前,袖口突然迸出数十根银丝,手掌正抓向她颈后。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抄起一侧花灯狠砸过去便侧身跑开,银丝迸溅中,孔行舟的闷哼声响起——
女伶原本要刺向少女的银丝刺进了孔行舟的胸口。
后者眼底惊愕闪过,裹挟了几不可察的怒意。
便是这刹那,红衣人手中折扇突然脱手坠地,所有银丝一瞬绷直。
他指节一弯,又僵硬招了招手,女伶们便都定格成扭曲的姿势。
“她们不动了。”傅窈语气疑惑。
“快走为上。”季无月低声,揽着少女离开前深深看了一眼孔行舟。
他看清了,红衣人身后缠着的一根银丝,银丝的另一头,缠在孔行舟的袖子里。
*
“真没想到这极乐坊竟然如此棘手难缠。”孔行舟扼腕叹息,“都怪我,未曾事先查探清楚对方的虚实,就擅自做主带诸位前来。”
季无月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假装毫不知情:“这也不全怪你,此行本就意在探其虚实。”
既然他不想暴露,季无月就不会主动拆穿他。
至少要在见到千机线后才能行动。
……
快到江府时,沈澈安突然开口,“方才我看向镜室时,发现了具尸体,好像是素椿。”
他看了眼傅窈的脸色,又问:“她也是傀儡吗?”
少女脚步倏地一顿,抿唇道:“她和别的傀儡不一样,她有血有肉有心跳,就和你一样。”
她目光看向孔行舟,“和你一样,仅仅是身上有梅花印的傀儡。”
“她会伤你。”季无月声音有些低,“该杀。”
更何况,若留着她,极乐坊的人只会更快被吸引前来,他们恐怕连镜室都走不出去就被瓮中捉鳖了。
孔行舟察觉到了两人间微妙的气氛,顺水推舟说:“极乐坊的傀儡多是无心无血之物,仅凭千机线牵引而动,是为死傀,还有一类傀儡,便是像我这种和常人无异,只是身上烙有印记。”
他拱手道:“死傀自然无法挽回,但若是活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这具身体能否夺回自主权,还需仰仗诸位相助。”
傅窈看向季无月,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你听见了吗?”
“我说了,留着她是个累赘。”季无月眉峰微锁,素椿和孔行舟完全不同,魂灯将熄未熄,早已无力回天,即便是大罗金仙也难以救回。
“可惜了一条人命,季少主有大把旁的法子打昏素椿,却偏偏杀了她,连具全尸都没给素椿留,当真残忍。”
沈澈安也不了解实情,这话说出口大半是出于挑拨的心理,他身为兄长都能不齿地觊觎妹妹,自己此举不过是将傅窈拉回身边罢了。
“如此狠戾嗜杀,阿窈可要小心你这位兄长才是。”他挡在傅窈身前,“阿窈失忆前就时常在信里对我说你家兄长为人不好相与,可见他本就是如此嗜杀的性子,如今你失忆了倒在你面前假惺惺,这其中难免别有用心。”
“季兄你糊涂啊!”孔行舟也拂手叹息,“唉,素椿是个可怜女子,无父无母长大了,平日里一个人靠做豆腐过活,现在又无辜惨死,可怜可悲可叹。”
“聒噪。”季无月眉心直跳,仅有的耐心被拱火的二人耗尽,眼刀冷冷刮过二人,“管好你们自己。”
“阿窈过来。”
他伸手欲拽傅窈,却被她巧妙地躲开。
傅窈没动,抿着唇问他,“如果我变成傀儡,你会像斩碎他们那样斩——”
“我会先杀操纵你的人。”他打断傅窈的话,不愿让她对自己产生丝毫的疑心或恐惧。
说罢季无月又走上前试图将人带到自己身侧,他实在不想让人在她耳边诋毁自己。
“阿窈别去,季无月非纯善之辈。”沈澈安拦住。
傅窈确实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季无月。
少年的手掌悬在半空,半晌后,他气极反笑:“你就这么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