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几人正要去寻孔行舟,问问他的口风。
千机线既已被江家买走,孔行舟又怎会对此一无所知?
此人八面玲珑,心思绝非表面那般,究竟是真的不知晓还是有意隐瞒推他们,是虚是实,还得先去探一探。
江府在西街,西街街头,不知何故聚了许多人。
傅窈挤进去一看,才听到人群提及“极乐坊”的字眼,再循着众人的目光远望,正有一行着白袍挽红色绦带的女人们窈窕行来,看不清脸,她们皆戴了纯白的面具。
这便是“极乐坊”的人?
傅窈正思索着“极乐坊”是个什么去处,便又见到那群女人队伍的末尾,一个没有戴面具的,曾极为熟悉的人。
“闻溪……”她喃喃,那个幻境中对阿翘百般照顾的闻溪,于现实中出现在极乐坊的队伍里。
“闻溪!”她朝她喊了一声,后者顿住,目光扫向人群,直至锁定傅窈,面无表情道:“你认得我?”
她是作为阿翘认识她的。
她知道闻溪的心愿便是和阿翘一同出宫过自在的日子,现在闻溪在极乐坊,那阿翘呢。
傅窈迟疑一瞬,像个老朋友般问她,“闻溪,阿翘呢?”
闻溪蹙眉,费解般看她一眼,冷冰冰道:“我不认得什么阿翘,姑娘,认错人了吧。”
说罢,便随着队伍扬长而去。
傅窈回到三人身旁,“你们在幻境中都看到的,她就是闻溪,对不对。”
楚云渺点头,那人确实是幻境中的乐坊舞姬。
可她怎么会不认得阿翘呢。
她不应该是这种反应的。
极乐坊女伶渐走远,聚起的众人方缓缓散开,人群交头接耳讨论着些什么,一人道:“老兄可听说了,江小姐失踪了。”
“嘶,这回竟轮到江小姐了么。”另一人接茬,“算上江小姐,这个月都失踪了二十多个人了罢,官府到现在都破不了案,造孽哟。”
说话的两人恰走到傅窈跟前,打量了少女一眼,又低声对她道:“姑娘,快些回去罢,莫要在这街上抛头露面了。”
“为何?”傅窈不知所措。
那二人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这夜城接连失踪的数十人都是你这般二八年华的女人,你还问为什么,女娃娃,你就没发现这街上除了极乐坊的女伶外,其余的都是男人吗?”
临走前又怪罪般看向季无月和沈澈安,“都这个时候还让两个姑娘出来抛头露面,唉。”
连环失踪案,失踪的还都是少女。
四人交换了个眼神,夜城着实是个不简单的地方。
四人快至江府时,恰和孔行舟打了个照面。
和季无月相似的玄衣人步履匆忙从江府出来,一脸焦急的模样,失了当日的儒雅风度。见了几人,便苦哈哈道:“季兄,罗娘不见了。”
几人本是来问千机线的,见他如此行色匆匆,此刻也难开口问旁的事。
季无月问,“何时不见的?可是与少女失踪案有干系。”
孔行舟面有隐痛,“昨日罗娘去郊外沉香亭赴诗会,去了就没再回来。”又看向几人,“你们都知道失踪案之事了?也怪我大意了,明知近些日子夜城不太平却没劝阻罗娘,不知道那背后主谋到底是何人,竟如此灭绝人性,一连害了数十个女子。”
“季兄,诸位,孔某有个不情之请。”孔行舟手持折扇作了一揖,“几位都是能人异士,可否恳求诸位助我寻到罗娘,孔某感激不尽。”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岂有不帮忙的道理。
“沿路可都寻过了?”季无月问。
“寻过了,都遣家丁寻过了,半点踪迹都没有。”孔行舟面如死灰,眼眶通红。
“你可想过,背后之人可能不是人呢。”季无月沉吟,既然苦寻无果,便不排除背后作祟的是妖的可能。
“可否带我们去江家,江小姐的闺房一观。”峤南有个寻人秘法,以失踪者贴身之物为引,可知踪迹。
当日他就是用此法寻的傅窈。
“好,几位随我来。”孔行舟面含感激引了几人入府。
……
江府内,江老爷正大发雷霆。
茶盏碎裂声伴随着扑通磕头声,嘈杂一片。
“谁让她们进来的!”江老爷又掷碎了一盏,“我女儿现在生死未卜,当爹的哪来的闲心去听戏!”
“滚!都给我滚出去!”他甩了甩袖子,对着院内站成一排的极乐坊女伶怒吼。
“老爷,不是我们让她们来的,孔公子邀了这些女伶来府中唱曲儿,本该昨日登府的,可极乐坊那边有事耽搁了,这才在今日登门。”家丁苦着脸解释,“老爷莫气,我现在就把她们轰出去。”
说着他正要派人将她们赶走,为首的闻溪出声了,“极乐坊的规矩,戏开场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我等来到贵府,若是什么都没唱就回去了,坊主定会狠狠责罚我等。”
她指向白袍红绦带的女伶们,“江老爷,这些女子都同江小姐一般大的,若是回去,怕是命都没了。”
江老爷哑然,气急败坏般又砸碎了顶茶盏,冲方才那家丁吼道:“带她们去厢房安顿!”
家丁擦擦汗领命,老爷还是这样嘴硬心软。
刚一入府,傅窈就瞥见方才在街头遇到的极乐坊的女伶,白红相间的人影一闪而过。她愣了愣,怪不得出现在西街,原来她们是要来江家唱曲。
孔行舟同江老爷介绍完几人身份,就带着他们去了江罗的闺房。
闺房不大,却很精巧。
淡淡的檀木香萦绕其间。雕花的窗,窗外是修竹的影子,古琴立在角落,桌案上摞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
她定是个极风雅的,书卷气十足的小姐。
“平日里常使什么物件?”季无月问,孔行舟忙道:“笔墨纸砚。罗娘最喜诗词歌赋,平日里得空便会伏案写字。”
傅窈来到案前,在那一摞名帖下抽出一沓信笺来,“邀小姐于花舟一叙,张文之顿首。”
翻开另一张信笺,她又念,“盼小姐同赴沉香亭诗会,林恕顿首。”
这沓信笺,无一例外不是旁人向江罗邀约所写。
“江小姐当真朋友众多。”她慨叹。
孔行舟冷笑一声,“那些都是爱慕觊觎罗娘之辈,若不是赴了那诗会,罗娘也不会失踪。”又热切问季无月,“季兄,如何了?”
季无月是以案上那只羊毫作引子的,循着羊毫气息所指向,他心中已有了定数。
但孔行舟眼神热切,于是他掏出罗盘,状似正经拨弄了几下天池,接着不经意道:“在远郊。”
“远郊啊。”孔行舟收回目光,说不清是什么神色,整理神情道:“我这就派人去寻!”
“孔兄。”季无月终于寻到机会,“黑市的人说千机线被江家收走了,此事你可知晓?”
孔行舟身子一僵,“府中采买事宜皆由管事负责,这几日管事随商队出了远门,待他回来我帮你问一问。”
“多谢了。”季无月笑而不语。
……
从晌午寻到日暮,再到月上柳梢。
江家遣出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回来,都没找到江罗的踪迹。
“远郊就那么大点地方,她还能去哪呢?”傅窈思忖。
“她当然不会去哪。”季无月圈着臂,嘲弄道:“因为江罗就在江家。”
江罗的行踪显示她目前就身处此地,而那邀江罗共赴诗会的林恕却死了,从那封信笺的气息得知。
“也就是说,江罗还活着。”沈澈安松了口气。
季无月一顿,从循过去的气息来看,江罗身上确实没有死气,但也没有活人的生气。
活死人,他如是想。
之所以不告诉孔行舟,是为了试探他会作何反应。
他疑心江罗失踪之事就是孔行舟一手策划,江老爷不认他这个女婿,江罗又爱慕者众多,因妒生恨,算不上稀奇。
是以他本可以如实告知江罗行踪,却故意告诉了个错的,当时孔行舟的反应,分明是窃喜。
江罗既在府内,此时孔行舟又放松了警惕,夜间,便是寻人的最佳时机。
*
因白日里没找到,江老爷有意让几人接着相助,于是当晚便留了四人在客房安寝。
不知何故,这一晚傅窈睡得极不踏实。
她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一般,只要一闭眼,那种感觉便格外强烈,等到她起身挑灯,房内分明又没有旁人。
折腾了好一会,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往常她都睡得死,今夜难得觉浅,迷蒙间,她竟听到屋内有另一道呼吸声。
傅窈惊出一身冷汗,登时就起身重挑亮了烛火,怔忪了会,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提了灯想出去小解,刚出屋子,就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曲调声,似远似近。
傅窈平生所有的胆量都用到好奇心上了,纵使心里觉得诡谲,但为了满足好奇心,她仍是提着灯笼,循着声音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过去了。
越近,那声音便越清晰。
近到她无比清楚地听到她们婉转地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时,她才看清这场面。
昏昏院落里,一众着白袍红绦的女伶们面覆纯白面具,仿佛将那小院当作了戏台,正咿咿呀呀如泣如诉地吟唱着。
纵使台下空无一人。
傅窈征在原处,惊落了手中灯笼,在悠扬婉转的曲调中,这一声“啪嗒”声便格外突兀,她抖着手急忙拾起灯笼,一抬眼却发现那一众女伶几乎同时齐齐望了过来,连眸子也是一样的漠然。
心中警铃大作,不假思索的,傅窈扭身就跑,从那方小院跑出去,又回到自己的厢房外,匆忙间又撞上一人。
她都快哭出来了,怎么这江府的夜里这般热闹。
“你别过来。”傅窈后退,直到听到季无月的声音。
“慌什么。”季无月面带疑惑,见她惊魂未定,又放缓了语气,靠近道:“发生何事了?”
傅窈松了口气,指了指远处的院落,“极乐坊的那群人在唱戏,就她们自己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唱,我觉得不对劲。”
少年循着她指向之处看去,“你回屋待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就要去一探究竟,提步时却被她扯住了腰封,他身形便骤然僵住。
“怎么了?”他回身问。
“我跟你一起去,一个人我害怕。”她欲哭无泪。
二人扑了个空。
折返那处院落时,已没了女伶们的身影。
“她们走了,快回去睡觉吧。”他收回目光,对少女道。
“等等,我……”
“又怎么了?”他无奈问。
少女有些支吾,又含了羞郝的意味,“我要去小解。”
她不敢一个人。
季无月耳尖倏地一烫,飞速眨了眨眼,轻咳一声道:“走吧,……我在外面守着你。”
片刻后,他正要将少女送回屋,傅窈没由来提了一句,“你觉得我这间屋子像是有邪祟的样子吗?”
“何出此言?”他诧然。
“我感觉屋子里,不只有我一个人。”说着少女揪心般抓住了他的手。
捉妖铃并无动静,应是没有晦物的,他又四下扫视一眼,确认并无异样后摇了摇头。
好吧。
傅窈失望收回眼,送走季无月,又爬上床试图接着入睡。
这一回倒睡得安稳,很快便呼吸绵长起来。
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她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是个男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沉。
她迷蒙睁开眼,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个男人。
“你是谁!”她揉了揉眼,却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男人没说话,只是一步一步靠近她。
他手上提了柄剑,剑身寒光冷冽。
男人离得更近了,傅窈想伸手抵挡,却顿觉自己心口凉飕飕的,她低头,这才发觉心口处不知何时已被一剑贯穿,只余个空洞洞的血窟窿。
她再抬眼时,却能看清男人的脸了。
在她眼前那张放大了的面庞,赫然是季无月的模样。
睡梦中,少女胸前急剧起伏。
她像是做了极可怕的噩梦,额前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偏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眼睁睁看着梦中的男人将自己剖了心,又抽干了血。
因太过闷热,她无意识将腿伸到床榻边,绷紧的脚尖却碰到某种微凉的,类似衣物布料的触感。
她彻底惊醒了。
不是梦,她的房内真的有另一人。
“你别过来。”她惊呼,赤着的脚却被那人捉住动弹不得。
季无月从她做噩梦开始就注意着她的动向了,他想唤醒她,又怕适得其反惊住了她。
她睡姿不老实,一会翻个身一会又将被子踢掉,他刚替傅窈掖好被角,一只瓷白的赤足又从被褥里伸了出来,搭在冰凉床沿上。
少女醒了,第一件事竟是作势要踢他。
季无月也实打实的捱了她一下,雪白的足落到他的胸膛,不重,却让他下意识捉住了它。
她想挣脱,直到听到季无月的声音。
“别乱动。”他道。
傅窈借着月色定睛一看,确实是季无月。
可方才的梦太过可怕,她看见他便忍不住回想起刚刚被他剖心取血的画面来。
“你松开。”她轻轻蹬了他一下,示意季无月松手。
少女脚趾莹润,握在手心又十分软嫩,她蹬他,他也不觉疼,只好似被猫挠了般,于是他轻搔足心,算作挠了回去。
“季无月你。”傅窈想叱他,半天才憋出三个字来,“登徒子。”
季无月并指抵住她的唇,“自己睡觉不老实,踢了我还想赖账?”
少年指尖温热,和梦中那冷冰冰的样子截然不同,现在的他是如此的真实。
傅窈不说话了,半晌,才道:“我做噩梦了。”
“梦到什么了?”他问。
下一刻却被少女扑进了怀里,她只着了件雪白单衣,身形单薄,是以季无月下意识拢住了她。
“梦到你要杀我。”她埋在他的怀里,瓮声瓮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