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风里。
青絮进高府那日,府里的桃花开得正好。
管事嬷嬷领着她穿过回廊,一路絮絮叨叨:你运气好,分到公子院里伺候笔墨,比那些粗使丫头体面多了。
青絮低着头,目光却被廊下一株野花勾住——淡紫色的,生在砖缝里,和家乡山坡上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发什么呆!嬷嬷拧了她一把,前头就是书房,仔细你的规矩。
---
书房的门半掩着,隐约能听见棋子落盘的轻响。
进来。
声音清冷冷的,像初融的雪水。
青絮捧着茶盘迈进门槛,险些被门槛绊倒。她慌忙稳住身子,却见案后端坐的公子已经抬起头来。
他生得真好看。
眉如远山,眸似点墨,握着棋子的手指修长如玉。只是脸色过于苍白,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新来的
回公子,奴婢青絮。
公子指尖的棋子突然嗒地一声落在棋盘上。他定定看着她,目光复杂得让人心慌。
名字不错。他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窗外一阵风吹过,案头的宣纸哗啦啦飞起来。青絮手忙脚乱地去按,却看见最上面那张写着:辰砂二钱,当归三两……后面的字迹被茶水晕开了,像一串眼泪。
---
夜里值更时,青絮发现书房还亮着灯。
她轻手轻脚地添了炭,正要退出去,忽然听见嗤的一声轻响。铜盆里有什么东西在烧,飘起细碎的金粉,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在看什么
青絮吓得差点跳起来。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银边。
奴、奴婢来添炭……
公子没说话,只是伸手拂过她的肩头。一片桃花瓣从他指尖飘落,正掉进铜盆里,滋地化作一缕青烟。
---
第二天,府里都在传主母要给公子选通房。
听说看上你了呢。厨房的小丫头凑过来咬耳朵,主母说你八字好,能冲喜。
青絮正在剥莲子,闻言手一抖,莲子扑通掉进水里。她突然想起昨夜铜盆里烧的东西,还有公子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廊下药炉咕嘟咕嘟冒着泡,飘来一阵苦涩的香气。青絮无端想起娘亲说过,这世上最苦的药,是心甘情愿喝下去的。
---
第二章·春风里的小事。
青絮在公子院里当差的第三日,发现一件怪事——廊下那株野花总会在清晨沾着露水。
怪了,夜里又没下雨。她蹲在台阶上嘀咕,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
那是夜露。
公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披着晨光,手里捧着一只瓷瓶,袖口沾满泥渍,像是刚在花园忙碌整夜。
您……亲自接的
公子没回答,只是弯腰拨开花叶,露出藏在根部的玉盏——盏底刻着一行小字:朝露易逝,怜取眼前。
青絮突然想起家乡的传说:夜露是魂魄的眼泪,能养活将死之物。
---
主母派人送来新制的蜜饯时,青絮正在剥莲子。
夫人说,让你陪着公子用药。嬷嬷把描金食盒往案上一搁,每日一颗,最是养人。
食盒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颗梅子,裹着晶莹的糖霜,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青絮刚要道谢,忽见公子从门外进来,雪白的袍角沾着些泥点。
放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嬷嬷的手僵在了半空。
公子径直走到案前,拈起一颗梅子对着光看了看,突然轻笑一声:今年的梅子,倒是比往年的红。
说罢手腕一翻,整盒梅子都倒进了鱼池。
---
浴佛节那日,府里热闹得很。
青絮被派去给公子取新制的夏衣,回来时听见书房里传来噼啪轻响。她悄悄从窗缝望进去——
公子正在烧什么东西。
火盆里的纸页蜷曲着化为灰烬,有几片没烧尽的飘起来,落在他的衣摆上。青絮眯起眼睛,隐约看见上面写着当归三两,后面的字被烧得只剩半个血字。
看够了吗
窗子突然从里面推开,公子苍白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他手里还拿着火钳,袖口沾了炭灰,看着竟比平日多了几分烟火气。
青絮急中生智,举起手里的包袱:奴婢来送衣裳!
公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伸手从她发间取下一片花瓣:沾上了。
---
夜里,青絮擦铜镜时,发现镜框的雕花里卡着片金箔。
她好奇地抠出来,对着烛光细看——上头竟刻着行小字:
七月初七,宜嫁娶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像是被摩挲过很多次。青絮正发愣,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慌忙把金箔塞回原处。
铜镜里,她的脸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恍惚间,镜中似乎有个穿红衣的影子一闪而过。
眼花了她揉揉眼睛,再细看时,镜中只有自己惊疑不定的脸。
---
第三章·红笺。
府里传遍主母要给公子选通房的消息时,青絮正在廊下修剪那株野花。
听说选中你了呢。厨房的刘妈挤眉弄眼,七月初七是个好日子,宜嫁娶……
青絮手一抖,剪断了一枝花茎。汁液染红指尖,像极了那日铜盆里烧化的金粉。
八字合,能冲喜。刘妈压低声音,夫人说,公子这病啊,得用药引……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公子不知何时站在回廊转角,脚边瓷片狼藉,目光冷得像淬了冰。
---
寅时风起,青絮去收书房晾的字画时,发现镇纸下压着半张红笺。
金粉写的七月初七已被揉皱,背面透出几行小楷:
当归三两血竭一钱
墨迹到这里突然晕开,像是写字人骤然停笔。最下方另起一行,笔锋凌厉得几乎划破纸背:
不可服
她指尖刚触到那三个字,忽然听见廊下玉磬轻响——公子素白的身影立在月光里,衣摆沾着夜露,手里还握着给野花接露水的玉盏。
那是药方。他声音比盏中露水还清透,治不好我的病。
---
次日,主母亲自送来嫁衣。
试试合不合身。她笑着抚过袖口桃花绣纹,指甲不经意刮过丝线,渗出一丝暗红。
青絮刚披上外衫,突然头晕目眩。恍惚间,镜中的自己竟戴着凤冠,嘴角流出黑血。
脱下来!公子破门而入,一把扯下嫁衣扔进铜盆。火焰腾起的瞬间,布料中传出细碎的哭声。
主母脸色骤变:你——
母亲。公子挡在青絮面前,袖中滑出一枚带血的棋子,棋局未终,何必急
---
第四章·棋局。
青絮学会下棋,是在一个雨天。
那日公子难得没有看书,而是坐在窗边摆弄一副白玉棋子。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会下棋吗他忽然问。
青絮老实摇头。
公子指尖一顿,黑子嗒地落在棋盘上:我教你。
---
第一局,青絮输得极惨。
将军。公子吃掉她最后一颗红子时,窗外恰好传来打更声。
青絮盯着棋盘看了半晌,突然发现——若是她第三步不走马七进六,而是走炮二平五,本可以多撑半柱香。
再来一局她不服气。
公子却按住她的手腕: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但你可以重来。
什么最后一句声音太小,她没听清。
公子垂着眼睫,将棋子一颗颗收进棋笥:我说,明日吧。
---
第二局,青絮学聪明了。
她故意把车走到公子的马口下,想看看他会不会提醒。
公子果然皱眉。
想好了他指尖悬在棋子上方,落子无悔。
青絮点头。
结果公子突然咳嗽起来,袖子一带,整盘棋都翻在了地上。
抱歉。他弯腰去捡,耳尖却微微发红。
---
第三局,青絮终于赢了。
其实她早该发现不对劲——每当她的棋陷入死局,公子总会恰好打翻茶盏,或是被窗外的鸟鸣惊扰。
但今日,他故意让她赢了。
我赢了青絮不敢置信地看着棋盘。
公子端起茶盏掩住唇角:嗯,你很有天分。
阳光透过窗纱,在他衣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青絮忽然注意到,他执棋的右手腕间,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形状像个月牙。
---
傍晚,青絮去库房取新茶时,听见两个小丫鬟嚼舌根:
公子从前最讨厌下棋,说是费神。
是啊,去年表小姐来陪他下,直接被请出去了呢。
青絮抱着茶罐站在阴影里,心口突然泛起一丝奇怪的甜。
---
第五章·夏衣
主母送来的夏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青絮床头。
淡青色的料子,袖口绣着几枝桃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是绣上去的。青絮拿起来比了比,正合身。
夫人说,明日浴佛节,让你穿着去。嬷嬷站在门口,脸上堆着笑,这可是上好的杭罗,别弄脏了。
青絮道了谢,等嬷嬷走远,才把衣裳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桃花,又混着些别的什么,闻久了让人头晕。
---
夜里,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桃林里。
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有个穿红衣的女子背对着她,正在往树上系红绳。青絮想走近些看,脚下却突然一空——
啊!
她惊醒时,发现那件夏衣不知何时盖在了自己身上。窗外,一轮明月正挂在檐角,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一张棋盘。
---
第二天,青絮穿着新衣去书房。
公子正在写字,抬头看见她,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
新衣裳他的声音有些哑。
青絮点点头:主母赏的。
公子的目光在她袖口的桃花上停留了片刻,突然放下笔:今日不写字了,去园子里走走吧。
---
园子里的芍药开得正好。
公子走在前头,青絮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阳光透过树叶,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闻到了吗公子忽然问。
什么
芍药的香气。他伸手拂过一朵将开未开的花,比桃花好闻。
青絮下意识摸了摸袖口的绣花,突然觉得那香气更浓了,熏得她眼睛发酸。
---
回廊拐角处,他们遇见了表小姐。
表哥。表小姐盈盈一拜,目光却落在青絮身上,这丫头穿得倒体面。
公子不动声色地往青絮前面挡了挡:母亲赏的。
表小姐用团扇掩着唇笑:姑母最近倒是大方。她凑近青絮,突然咦了一声:这绣线...
该去佛堂了。公子打断她,伸手虚扶了下青絮的后背,走吧。
他的指尖只是轻轻碰了下她的衣裳,却像是被烫到似的,立刻缩了回去。
---
夜里,青絮把夏衣叠好放进箱笼,却发现袖口的桃花颜色变深了。
她凑近烛光细看——那些粉色丝线里,竟混着几根极细的红线,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窗外,一阵风吹过,带来若有若无的药香。
---
三更时分,青絮起夜时看见公子独坐廊下。
他面前摆着那件夏衣,袖口的桃花绣样已被拆开——丝线浸泡在玉盏的夜露里,泛着诡异的胭脂色。月光照亮他膝头的《千金方》,正翻到朱砂那一页,页边密密麻麻批着蝇头小楷:
染衣则缓渗,去之恐打草惊蛇
待浴佛节前夜,以露解之
青絮缩回门后时,听见棋子落盘的轻响。黑玉棋子压在书页忌字上,而公子摩挲着腕间月牙疤,对着满庭芍药轻声说:再忍忍...
---
data-faype=pay_tag>
第六章·上香
---
主母要带青絮去上香的消息,是表小姐说漏嘴的。
姑母真是偏心。表小姐摇着团扇,绢面上的鸳鸯被指尖掐得变了形,连我都不能跟着去呢。
青絮正给廊下的花浇水,闻言手一抖,水珠溅湿了鞋尖。那株野花倒是喝饱了水,在晨光里舒展着淡紫色的花瓣。
什么时候动身她小声问。
明日卯时。表小姐突然凑近,团扇掩着唇,听说要穿那件绣桃花的夏衣哦。
---
青絮抱着要换洗的衣裳路过书房时,听见里头砰的一声响。
门虚掩着,公子正弯腰捡地上的碎瓷片——是那只他平日最爱的青瓷笔洗。
要去上香他没抬头,声音闷闷的。
青絮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忙道:是,夫人吩咐的。
公子突然站起身,袖口带翻了案上的棋笥。黑白棋子哗啦啦滚了一地,有几颗蹦到她脚边。
雨天路滑。他盯着窗外明媚的春光,语气生硬,容易摔着。
---
夜里,青絮被窗外的动静惊醒。
月光下,有人正在院里摆弄明日要用的马车。她眯起眼睛——那挺拔的背影分明是公子,可他为何深更半夜来检查车辕
晨光熹微时,青絮偷偷去看过。马车崭新,缎子坐垫换成了青布,连车辕上防滑的铁钉都比平日多钉了三颗。
---
这丫头八字好,菩萨肯定喜欢。
主母笑着把三炷香塞进青絮手里。大雄宝殿的香火缭绕,熏得人眼睛发酸。青絮跪在蒲团上,忽然发现供桌下有什么东西闪着微光——
是半枚金箔,和她之前在铜镜后发现的如出一辙。
发什么呆主母的护甲掐进她手腕,去求支签。
签筒哗啦啦响,青絮抽出一支:
春蚕到死丝方尽
主母突然笑出声:好签!真是好签!
---
当夜,青絮擦头发时,铜镜又起雾了。
这次镜中人没穿嫁衣,而是着丫鬟服饰,正把银簪插入胸口。最可怕的是,那张脸——
分明是她自己。
---
第七章·识字。
---
识字课
公子开始教青絮识字,是在一个雨后的清晨。
这是天。他执笔写下端正的楷书,墨香混著药香萦绕在袖间。
青絮学得很认真,只是每当写到药字时,公子的笔尖总会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像是刻意要模糊那个字。
为什么跳过这个字她指着《千金方》上的血字问。
窗外一只鸟雀突然撞在窗棂上,啪地一声。公子的手抖了抖,在血字上划出长长一道墨痕。
晦气。他垂下眼睑,换一页吧。
---
主母赏的翡翠玉镯,在月光下会渗出红色液滴。
青絮第一次发现时,是在半夜起身喝水。镯子放在妆台上,竟在月光照到的那一刻,从内壁沁出细小的红珠,顺着雕花纹理缓缓滑落。
她凑近闻了闻——是朱砂混着蜂蜜的味道。
第二天,公子恰好路过她屋前,袖中掉出一盒香粉。
驱虫的。他头也不回地走远,撒在妆奁里。
---
青絮又做梦了。
这次她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正把一包药粉倒进茶壶。
惊醒时,她发现自己的手正伸向妆台上的玉镯——
镯子内侧不知何时出现一行小字:
心之所想,唯有饮之
---
青絮决定试探公子。
奴婢昨夜梦到自己在熬药。她研磨时故意说道,还往里面加了朱砂。
哐当!
公子失手打翻整盒棋子。黑子白子滚了满地,有几颗直接蹦进了炭盆,溅起细碎的火星。
梦而已。他弯腰去捡,后颈的线条绷得极紧,今日不练字了。
青絮注意到,他说这话时,左手一直按在右腕的疤痕上——那个月牙形的旧伤,此刻正泛着不正常的红。
---
傍晚整理书房时,青絮在废纸篓里发现一张被揉皱的纸,上面写着一句话:
转世六次,不得救。万不可沉溺。
最下方还有行小字,被墨汁污了大半,只隐约辨得出药人和死亡几个字。
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青絮慌忙把纸团塞回原处,却听见嗒的一声——
公子站在门口,手里的药碗摔得粉碎。
---
第八章·惊蛰。
公子近来总在子时独自煎药。
这夜青絮循着苦味来到小厨房,隔着窗纸见他正往药罐里滴腕血。
药罐旁的青石板上散落著几片芍药根皮,被血染成赭色。她忽然想起他说过芍药比桃花好闻时,曾用指尖碾碎过一朵芍药花。
月牙疤结的痂被重新咬破,血珠坠入浓褐药汁时嗤地腾起青烟。
谁
药罐被猛地打翻。公子苍白的脸从蒸汽中浮现,中衣领口沾着新鲜血渍。青絮刚要开口,却见他瞳孔骤缩——她身后游廊上,主母的贴身嬷嬷正提着灯笼逼近。
走!公子突然拽过她手腕,将人推进柴堆。粗粝的木板刮得她生疼,耳边落下他压抑的喘息:明日卯时,去书房把《千金方》烧了。
嬷嬷的灯笼照进门缝时,公子正用染血的手摩挲她颈侧,声音却冷得刺骨:药引子不听话...
---
浴佛节的衣裳送来了,却不是往年的素罗。
夫人特意赏的。嬷嬷抖开那件胭脂红襦裙,衣领内衬绣著密密麻麻的符文。青絮指尖刚触到绣线,突然被扎出血珠——那些金线里竟绞著细如牛毛的银丝。
喜欢么
公子不知何时倚在门边,腕间金铃响得凌乱。他伸手抚过裙摆鸳鸯纹,突然刺啦一声撕破袖口:这种料子...
断裂的夹层里簌簌落下褐色粉末,闻着像极了公子常焚的安神香。表小姐的娇笑从廊外飘来:姑母说,这次浴佛节要给她开脸呢。
公子捏着破布的手背暴起青筋,却转身对青絮冷笑:你以为能穿多久
---
《千金方》藏在多宝阁第三格暗匣里。
青絮翻开时,一页泛黄的信笺飘落——是公子的笔迹,墨迹被水晕得斑驳:
母亲欲将取血日提前至浴佛节,此次必须……
后半截被撕去了。书页间还夹着六张生辰帖,最新那张写着她的八字,朱笔圈出癸卯年七月初七,旁注:
此世绝不相见
(这分明是入府前写的)
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青絮慌忙焚书,火苗蹿起时瞥见最后一页被血污覆盖的小字:
若见金铃染血,速离高府
---
铜镜今夜格外明澈。
镜中公子正与道士对峙,案上摊着她的卖身契。道士的铜铃挑开契约朱印,露出底下另一层字迹:
自愿为药,生死不论
来不及等十八了。道士指甲划过七月初七,夫人说浴佛节天地灵气最盛。
公子突然掀翻案几,碎瓷溅到镜面上。
---
第九章·野花。
青絮发现,廊下那株野花枯死了。
昨日还沾着夜露的淡紫花瓣,今晨已萎黄蜷曲,像被什么吸干了生机。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枯萎的花茎——
别碰。
公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披着晨光,袖口沾着泥渍,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刀尖还沾着新鲜的花汁。
您……剪了它她怔怔地问。
碍眼。他语气淡漠,弯腰拾起枯萎的花,连根拔起,随手丢进一旁的炭盆。
青絮忽然看见——花根上缠着一截红线,正是昨日她系在枝头祈愿的那条。
---
青絮被传唤到书房时,公子正在烧东西。
铜盆里的纸页蜷曲成灰,她隐约瞥见几个没烧尽的字。
——七月初七,浴佛节,忌嫁娶。
字迹是公子的,却被朱砂狠狠划去,旁边批了两个字:
宜死。
公子突然抬头,目光落在她看向火盆的面容上,瞳孔骤缩。
谁让你来的他一把将纸全部按进烛火。
火焰腾起的瞬间,青絮看见他的手腕——那道月牙形的旧疤,正在渗血。
当晚,公子当着主母的面,将青絮绣的帕子扔进炭盆。
蠢笨。他声音冷得像刀,滚。
主母笑着打圆场:既然伺候不好,明日就去佛堂思过吧。
青絮低头应是,却在转身时,看见一颗黑玉棋子,正巧滚到她脚边。
她趁无人注意,迅速拾起。
棋子上刻着一个字:
逃。
青絮被赶出府的当夜,暴雨倾盆。
---
第十章·铜镜。
暴雨冲刷着青絮的脊背,高府的黑漆大门在身后重重合拢。她攥着那颗黑玉棋子,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棋子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个逃字像是烙进了血肉。
姑娘留步!
风雨中传来马蹄声。青絮回头,看见公子惯用的青布马车冲破雨帘,驾车的是个戴斗笠的生面孔。那人甩来一件蓑衣:公子让送你去码头,有船等着。
蓑衣内衬缝着张字条,墨迹被雨水晕开大半:
乘船南下,永勿返
---
马车驶过石桥时,青絮突然掀开车帘——高府方向升起一道血色光柱,在雨幕中如同刺破夜空的朱砂笔。驾车人猛地抽鞭加速:别看!
铜镜就是在此时从蓑衣里滑出来的。巴掌大的菱花镜,背面刻着缠枝莲纹。青絮刚触到冰凉的镜面,指尖突然传来刺痛。镜中浮现的画面让她浑身血液凝固——
公子跪在祠堂中央,素白中衣浸透鲜血。主母手持金铃站在血阵外,铃舌竟是半截人指骨。更可怕的是,公子腕间月牙疤被剖开,汩汩鲜血顺着红线流入七个陶俑口中。那些陶俑的面容,赫然都是……
都是你。驾车人突然开口,前六世的你。
青絮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破碎的记忆如暴雨倾泻。她看见第一世自己穿着嫁衣吞金,第二世在佛堂悬梁,第三世饮下鸩酒……每一世,公子都抱着她的尸身割开手腕,月牙疤就是这样一次次加深的。
这次公子用傀儡术造了替身陶俑。马车在码头急停,驾车人塞给她一个包袱,只要血够,能骗过...
话音戛然而止。青絮低头,发现铜镜中的公子突然抬头,染血的唇一张一合。没有声音,但她读懂了唇形:
快走!
包袱里掉出一把银簪,正是她平日用的那支。簪尖沾着新鲜血渍,在雨中洇开淡红的痕迹。
---
第十一章·残局。
---
三日后,青絮在船舱里发高热。铜镜日夜发烫,镜中景象越来越清晰——
公子腕血将尽时,主母突然割破自己的手掌。血阵泛起黑光,七个陶俑齐齐炸裂。你以为烧了《千金方》就够主母的金铃缠上公子脖颈,那丫头早沾了我的朱砂线,跑到天涯海角也...
画面突然模糊。青絮挣扎着摸出银簪,毫不犹豫刺向掌心。血珠滴在镜面,景象重新清晰:
公子笑了。这个苍白清冷的贵公子,此刻笑得像个得逞的孩童。他染血的手指捏碎腰间玉佩,玉屑纷扬中,主母袖口的朱砂线寸寸断裂。
母亲可知...公子咳着血沫,孩儿这半年给她用的安神香里,掺了您最怕的...
镜面突然布满裂痕。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公子用簪子划破心口的动作。青絮失声尖叫,银簪在镜面划出相同轨迹——
哗啦!
铜镜碎裂的瞬间,船舱里凭空出现半局残棋。黑玉棋子排成北斗状,白子则组了个归字。最中央的红子,正是那颗刻着逃字的黑玉棋,此刻正汩汩渗出血来。
青絮突然想起识字课时,公子握着她的手写:归字不念回,念馈。
馈者,赠也。
---
第十二章·朱砂。
青絮冲进高府时,暴雨初歇。庭院里积着血水,七个陶俑碎片漂浮其上,每片都写着她的生辰。
祠堂门大敞,主母的金铃滚在台阶下,铃舌不见了。那金铃躺在血泊中,原本鎏金的表面爬满锈蚀的红痕,像被千万根看不见的丝线勒出了裂痕。
公子仰面躺在血阵中央,心口插着半截银簪——正是她包袱里那支的另一半。
迟了...青絮跪下来时,听见瓦砾堆里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表小姐从断梁下伸出染血的手:他...换命...
祠堂梁上垂落七条白绫,每条都系着褪色的红笺。青絮颤抖着展开最近那条,上面是公子隽秀的笔迹:
第七世,宁负相思
血阵边缘散落着更多纸片。青絮拼凑出零碎字句:
...每世皆饮朱砂而亡...
...浴佛节非吉日,实为取血时...
...此次以心尖血破咒...
公子的手突然动了动。青絮扑过去,发现他左手紧攥着什么。掰开一看,是干枯的野花瓣,淡紫色早被血染成赭石色。
你...回来...做什么...公子瞳孔已经涣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好不容易...
青絮拔下银簪。发丝散落的瞬间,她忽然看清铜镜残片里映出的真相——那些碎片悬浮如星子,每一片都映出她不曾见过的画面:公子深夜拆解夏衣绣线、他在她被赶出府那夜割破手腕画符、马车驶过石桥时他呕血仍坚持结印...原来这面铜镜从不是映现实,而是映真心。
而自己发间缠着根朱砂线,一直延伸向主母的卧房方向。
这次不一样。她将银簪对准心口,我有七世的记忆,还有...
簪尖刺入血肉的刹那,六世记忆如走马灯流转。青絮终于明白公子每一世都试过的破解之法:第一世私奔,第二世假死,第三世求仙...而这一世,他选择让她恨他。
血珠滴在公子唇上时,天地忽然寂静。祠堂所有红笺无风自动,上面浮现出相同的金色符文。青絮腕间浮现出与公子相同的月牙疤,七个陶俑碎片悬浮空中,拼合成她七世完整的魂魄。
傻子...她抚上公子冰凉的面颊,哪有什么药引,从来都是...
主母的尖啸从远处传来。青絮咬破指尖,在公子眉心画了道血符。最后一笔落下时,插在他心口的半截银簪突然化作流光,与青絮手中的半支合成完整一支。
簪头并蒂莲绽放的瞬间,暴雨复至。雨水中,公子腕间的月牙疤渐渐愈合,而青絮的发间,那根朱砂线突然自行解开,在雨中舒展如一首被洗去的红笺诗。每褪去一寸,便有野花从她发间生长出来,淡紫色的花瓣落在公子正在愈合的月牙疤上。
---
第十三章·朝露。
青絮在桃林深处醒来时,身边放着那面复原的铜镜。镜中映着高府景象:主母疯了似的在空无一人的祠堂翻找,表小姐对着碎陶俑喃喃自语。
晨露从叶尖滴落,有人用玉盏接住,递到她唇边。那只手修长如玉,腕间月牙疤淡得几乎看不见。
那玉盏底部的怜取眼前四字已被磨得发亮,盏中除了露水,还浮着几片淡紫色的野花瓣——与当年廊下砖缝里那株一模一样。
朝露。公子的声音比露水还清透,最养人。
青絮就着他的手饮尽甘霖,忽然尝到一丝血腥味。公子迅速缩回手,却被她一把抓住——掌心新鲜的伤口组成符咒形状,正是她在祠堂画过的血符。
这次能维持多久她盯着他重归苍白的唇色。
公子望向桃林外的官道,那里有辆熟悉的青布马车:够你到江南。
然后呢
然后...他拂去她肩头花瓣,你会遇到...
青絮用沾露的指尖按住他的唇。铜镜从裙摆滑落,镜面映出两人身影——公子素衣如雪,而她红衣胜火,像极了第一世那场未完成的婚礼。
没有然后。她解下腰间玉佩拍在镜面上,这局棋,我要落子。
玉佩碎成两半,断面露出朱砂写的生辰帖。公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月牙疤又渗出血丝。青絮将染血的野花瓣按在他腕间:六世轮回,你可知我每一世真正死因
公子瞳孔骤缩。
是看见你为我而死。她咬破指尖,在月牙疤上叠加新的血符,这一世,换你看着我——
桃花纷纷扬扬落下,其中一片贴在公子颤抖的唇上。青絮俯身时,发间银簪闪过一道金光,簪头的并蒂莲不知何时变成了缠枝连理纹。
铜镜在此时泛起涟漪,映出祠堂梁上第七条白绫缓缓飘落。红笺背面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字迹:
第八世,岁岁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