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砚清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伸出手想抓住我的一片衣角，却发现早已来不及。
他隐约看见，我在身体下坠的前一秒，眼神中透露着浓浓的嘲讽。
仿佛在说：
你看，这次你猜错了吧。
可是......可是......
我怎么会真的敢去死呢
05
在他的印象中，我分明是一个极度娇气且依赖他的人。
连削个苹果都害怕把自己的手指蹭破皮。
宋砚清还记得，在数不清的时日里，我曾小心翼翼的问他。
宋砚清，我们能不能生个孩子
那天他喝醉了酒，看着我期待的眼眸，鬼使神差的答应了我。
他曾反反复复的告诫自己，答应我，只是为了报复。
等孩子一生下来，他就会把他拿去做实验。
他要我亲身经历一遍失去亲人的痛苦。
感受仇恨的滋味。
可当他把孩子送上手术台注射药物的那天，那双从不会出现失误的手，突然抖得不成样子。
他看着小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慌。
那好像，也是他的儿子。
心脏被狠狠的揪着，那一瞬间，宋砚清几乎想要把手中的注射针扔进垃圾桶。
而周淼淼在一旁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狠了狠心。
她攥着宋砚清的手，将所有的药物都注射进了小宝体内。
婴儿的啼哭声瞬间响彻整个实验室。
嘴角扯出一个茫然无措的弧度，那天宋砚清已经不记得最后是怎样出的实验室。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存了几分真情实感。
他只记得，等他完全清醒时，实验台上的小宝已经昏沉了过去。
就像现在一样。
无助的看着我的身影急速下坠。
等他再度回神的那一刻，我已经落入江面，溅起不算很高的水花。
温舒玉！
阿玉......
心脏似乎不受控制的，生出了一种唤作爱意的情感。
可他从不允许自己对我生出别的想法。
他对于我，只有恨。
他将我留在自己的身边九年，只是为了折磨我。
只是，因为恨。
所以，他不会爱我，永远不会。
可是在此刻，宋砚清终于明白，那些夜深人静时反复的自我疏导。
不过从来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九年的时间，他对我，早就已经动心。
或许是在酒醉后，看着我期冀的眼睛。
突然觉得，他如今年近三十，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家
也或许是在我第一次紧紧抱住他的闷热雨夜，在滚滚雷声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又或许是当年的出租屋里，隔着破旧家具，两人对视的那一秒。
他已经说不清了......
眼角滑落一滴泪，宋砚清挣脱了路人的束缚，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或许是心境使然，他在身体入水的那一刻，竟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解脱。
06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回到了父母出车祸死去的那一日。
外面的雷雨声很大，我一个人跌坐在太平间的长椅上。
守着两具全身是血的尸体。
那年我十二岁，处理完父母的丧事后，一个人搬进了狭小的出租屋。
捱过严寒酷暑、雨雪阴晴，在那里一住就是六年。
直到我再次见到了宋砚清。
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八岁时，我窝在母亲的怀里，怯生生的喊他哥哥。
十八岁时，我看他眉眼如故，他见我满腔恨意。
他总说恨我，可却又对我很好，比任何人对我都好。
于是十八岁的我不可避免却又小心翼翼的喜欢上了二十岁的宋砚清。
愧疚、爱意、惶恐......
宋砚清觉得我是一个懦弱又娇气的人，我承认我懦弱。
可我从小父母双亡，我并不娇气。
至少，在宋砚清给予我爱意的回应之前是这样的。
我一次又一次朝他撒娇耍赖，只是想疯狂确认他会不会抛弃我。
毕竟，我的世界只剩下他了......
我有时真的很害怕，这只是我年少时期的一场美梦
等梦醒了，他望向我时，依旧是恨意难消。
但结果，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九年过去，或许，他从未对我有过真心。
不然怎么会舍得将自己的孩子送上实验台呢
梦里的小宝哭着喊救命。
可我的双手像被禁锢住了一样，我救不了他。
画面一转，他长成了三四岁的模样，摇摇晃晃的摆着手喊我妈妈
他说：妈妈，能不能替小宝好好活下去。
小宝......
小宝！
我猛地清醒过来。
入眼是全白的墙壁和天花板，空气中混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让我有一瞬间的怔愣。
我在医院整整昏迷了半个月。
我缩了缩手指，才发现睡倒在我床边的男人。
他睡得并不安稳。
眉头紧紧锁着，在自然光线下，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不时颤动的睫毛。
和眼底厚厚的乌青。
我试着动了动，几乎是在翻身的瞬间，宋砚清便醒了过来。
他的声音里有着藏不下的惊喜和紧张。
阿玉......
你醒了。
许久不见的温柔让我忍不住诧异，可我来不及细想，迅速扯住了他本就不算平整的衣领。
小宝呢
你把小宝的骨灰怎么样了
宋砚清的神色闪了闪，语气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见他这副模样，我心中一紧，以为又被他带去了实验室。
刚想怒骂，下一秒，他说出了真相。
小宝他......他的骨灰还没有打捞上来......
还在江中......
我却突然松了口气，也挺好的。
长陵江的景色很美，能看见无数次日出日落，也能看看这繁忙的人间。
小宝长眠于江下，比让宋砚清拿去做实验好很多。
我耷拉下了眼皮，盖住眸中的情绪。
宋砚清却以为在再难过，双手想要靠近我却又不敢。
最后只是问出了一句：你还好吗
情绪重新翻涌出来，我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火药味儿。
这么关心干什么。
我死了，你才应该开心不是吗
他对上我的视线，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沉默着没说话。
手指抓在被角上，揉皱了大片的布料。
他别过了头。
而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先开口。
VIP病房内，只剩下了我们二人彼此的呼吸声。
气氛沉寂而压抑。
终于这场对峙以他的失败而告终，在落针可闻的氛围里开了口。
抱歉。
07
我又去了跨江大桥，一个人站在了半月前我跳下去的地方。
双手握在护栏上，看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小宝，你希望妈妈活下去吗
我盯着平静的江面，又回想起了那个梦。
阿玉！
身后传来焦急的声音，宋砚清又跟了来。
大概是怕我又来寻死吧。
他带着急促的喘息声，眼中是做不得假的关切。
他冲上来紧紧抱住了我。
阿玉，是我对不起你，别再寻死了好不好
我僵着身子，慢慢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我看向他，眉眼依旧是熟悉的眉眼。
可或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我再看见他时，已经没了那些复杂的情绪。
宋砚清，我们分手吧。
这段感情，也该结束了。
他瞬间怔住，神色慌张。
你......
我扯了扯僵硬的面庞。
宋砚清，我不可否认，是你带我走出来了十八岁的阴霾。
所以我一直很感谢你。
这九年里，我对你有爱、有感激、有愧疚。
可是现在，宋砚清，我对你还多了一份恨。
这份恨注定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裂痕，我放不下。
就像你恨我一样。
我也知道，是我父母对不起你们，你那年来找我，大概也是来报仇的。
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跟你不死不休的纠缠下去。
但是我梦见小宝了。
他让我替他好好活下去......
我以为我们之间会爆发一场很严重的争吵。
可是并没有。
那个下午，我望着江面，很平静的叙述完了我所有的感情。
他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
最后望着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折射出金色的光彩。
他开了口。
所以，我留不住你了，是吗
是。
我回答的没有丝毫犹豫，跟他说完后，便留下他独自离开。
宋砚清一人在桥上站了很久。
等到江风吹过，他突然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入骨的寒。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对不起，小......
小......小宝。
那晚他从江边又回了实验室，在白炽灯泡下，神色痛苦。
挣扎了很久之后，宋砚清拿起了麻药，注射进了自己的右手臂。
在半麻却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他拿起手术刀。
废了自己的右手。
他一直觉得我很懦弱，但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不是他一直不敢承认自己的内心，或许就不会酿成今日的悲剧。
现在，只剩下了后悔。
我该早一点认清自己的。
对不起啊。
我不做实验了。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我父母是，宋砚清是，周淼淼也是如此。
宋砚清是个平凡的普通人，现在回想起当初的事情。
心里对她多少存了几分怨气。
即使他心里明白，周淼淼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他的态度。
可他还是在这个半夜，打印出了一份辞退书，放在了周淼淼的桌子上。
将近二十年的因果轮回，直到此刻，才像是终于有了一个了结。
昨晚这些之后，宋砚清瘫坐在椅子上，眉眼间掩不住的颓势。
08
那天和宋砚清谈完之后，我回家将所有的衣物都清了出来。
九年的时间，这座房子里大部分都是我生活的痕迹。
相反，宋砚清的东西很少。
收拾完后，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有些恍惚。
我请了搬家公司，离开那天，宋砚清站在门口，一直在沉默。
右手上缠着白色的纱布，无力的挂着。
他伸出左手想接过我的行李箱，却被我侧身避开。
不用了。
他顿了顿，想做最后的挽留。
真的要走
我没有回应他，只是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离别就是最好的答案。
......
我租了个不大的房子，但我一个人住，也足够了。
后来，我揣着一张身份证，带着小宝生前的一副银镯子，踏上了前往远方的路。
小宝跟我说，要我替他好好活下去。
那我替他，再多看看这个世界。
从荒芜沙漠到人间市井；
从雪山圣地到温柔小意的江南青石板；
也从异域风情的花都到放眼处皆是绿色的草原；
后来，我办了签证，从欧洲转入中东。
在那片不算安定的地域，见过最漂亮的红玫瑰。
我终究没有停在那儿。
我从阿拉伯进入埃及，狮身人面像下，我轻轻的问了一句：
小宝，你看到这个世界了吗
我到过海拔最高的首都，也见过世界最深的海沟。
曾在亚马逊热带雨林里遭受蚊虫叮咬，也曾因为种族歧视被刻意为难。
那些都没有让我停下脚步。
那些时间里，我每到达一片土地，都会在当地种下一株向日葵。
希望小宝，来世向阳而生，永无悲痛。
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回到了那座城市。
小宝还在这里，我要用我不多的余生，守着他。
后来以小宝的名义，创办了一个公积金项目，希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儿童，都无病无灾。
我站在跨江大桥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安安静静的呆了一下午。
直到又是一个黄昏降临，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准备回家。
身体却在此时被撞击了一下。
我低下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他抱着我的腿，小小的手臂像是怕失去什么似的。
他埋头哭着，声音哽咽：
妈妈，我终于找到你了。
心脏在这一刻被重击了一下。
即使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孩子，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住的内心发颤。
就这样，我陪他等了很久。
等到小孩的妈妈终于找了过来。
她跟我穿着相似的衣服，不断地跟我道歉。
不好意思，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也谢谢您，一直陪小宝等着我。
......
小男孩挥着手跟我告别。
夜间的江风吹在脸上，我看着眼前这一幕，止不住红了眼眶。
此后岁岁年年，我都祝你平平安安。
09男主视角番外
我不到十岁那年，父母扔下我死了。
我一个人在国外，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那段时间我平等的怨恨所有人。
我怨恨温舒玉的父母卷钱离开，把所有的烂摊子交给我父母。
我怨恨对我非打即骂的房东；
我也怨恨没有能力的自己；
更甚至，我还有些怨恨我的父母，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二十岁那年，我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
带着报复的心志，回了国。
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温舒玉的父母早就死了。
她也是一个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长大。
那天我看着破旧的出租屋，突然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痛快。
可是，怎么能不恨呢
这些年来，我是靠着那一腔恨意，才苟延残喘到了今日。
如今她的父母死了，我便开始恨她。
我一次一次重复着恨她的刻薄话语，可她就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
每次听我说完，都会小心翼翼的贴在我的身边。
扯扯我的袖子，眼巴巴的看着我。
烦死了。
后来她高考结束后的一个雨夜，趁着三分酒意，紧紧的抱住了我。
跟我表了白。
那一瞬间，一个恶劣的想法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本来是想报复她的。
可我那时不知道，就这么一念之差，我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从不承认自己对她动了心。
我一遍遍的说恨她。
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可无数个月光洒下的夜晚，我辗转难眠。
我真的恨她吗
是的，我恨她。
为此我不惜证明给自己看。
我亲手，把属于我和她的孩子送上了实验台。
......
可是......
当她从跨江大桥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彻底懵了。
这么多年反反复复的纠缠，好像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一瞬间我在想，如果她死了，我好像也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于是我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我没死，她也没死。
但是我们，又好像都死了。
我从各个社交平台窥见她的生活，我看着她辗转世界，看她一点一点的放下。
追悔莫及。
可我也明白，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那就......算了吧。
最终，我没有等到她多年后再次回到这座城市。
因为我也是个懦弱的人。
我学着父母的样子，费尽心思，搞到了一瓶安眠药。
阖眼之前，我似乎回到了当年。
我这一生，对不起她。
更对不起小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