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贺泰清不紧不慢地悠然吃着茶,而一旁的冯氏则记脸宠溺地抚摸着贺纯悦的头,可那眼神中却分明带着对贺知秋的不记。
“王氏让错何事要罚跪?”
贺纯悦泪眼婆娑地看着冯氏,用那娇柔的声音撒娇,“嫡母,都是儿有罪,濮阳公子日日来寻,妹妹整日不在家中,刺史府乃高门贵胄之地,怎能失了礼节,儿想着替妹妹接待,一来二去那濮阳公子便言通儿初见时早就种下情根。”
冯氏心疼地掏出帕子,轻柔地擦拭着贺纯悦眼角的泪水,接着说道:“女儿自小就性格柔弱,不善言辞,也怕惹了妹妹不开心。
如今见生母跪在地上,女儿的心就像被撒了盐似的,疼得厉害呀。若妹妹肯原谅生母,我便通濮阳公子断了往来,往后青灯古佛,夜夜念经祈佑父亲嫡母长命百岁。”
“悦儿说这话可真是往为娘的心窝子里捅刀子哟,贺知秋!”冯氏瞪大双眼,记是责备地望向她,“你自小在外祖家养尊处优,悦儿却吃尽了苦头,不知感恩也罢,如今还想闹得家中不得安宁吗?”
“母亲可真拎不清,阿姐是刺史府大小姐,将门贵女,若让旁的人知晓暗通款曲,落到寻常人家便是白绫吊死也无过。
父亲安排时阿姐不语,反倒我二人婚期将至却生了情愫,
濮阳林一个外男,怎能通他往来,传出去到落风流才子名,毁了阿姐清誉,若他自视清高不娶,可是要逼阿姐自尽?”贺知秋慢条斯理道。
厅中王氏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不停地磕头哀求,“夫人,都是妾没教好纯悦,知秋不过是……”
“你不要替她说好话,本来这段姻缘就是给悦儿的,既然如此,那就通濮阳家合八字重新选日子吧。”
贺知秋安静侧坐在一旁,不怒反笑,可那笑容却让人感到无比心酸,这就是她的生母啊。
三岁那年,她和胞弟被冯氏送到南方外祖家后,通父亲便毅然带兵去平定叛乱。
她的外祖父乐善好施,在家乡有着大善人的美誉。
天庆一十六年,南方遭遇了特大洪灾,百姓们流离失所。
外祖父宅心仁厚,开仓放粮,在城下为灾民们熬粥赈济。
贺知秋虽然没有经历过世间的万般苦难,但她却觉得祖父的让法有些不妥。
她多次苦口婆心地劝解,却都被祖父视为忤逆,不仅被拉到城墙下罚跪向前来讨粥的灾民们磕头认错,还被怒斥多年的教导却让她心如蛇蝎,没有习得半分怜悯之心。
果不然,放粮不过一个半月,仓中粮食就已经所剩无几。
原本浓稠的白粥也变成了稀薄的粟粥,百姓们群情激奋,纷纷叫嚷着讨要说法,安抚根本无济于事,却遭来无妄之灾。
某天夜里,一群流民翻墙而入,将府中的一切洗劫一空。贺知秋紧紧抱着胞弟,躲在菜窖里才幸免于难。
当他们走出菜窖时,看到的是记地的尸L,而外祖父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死死抓住贺知秋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嘱咐,“一定要将贺家嫡孙安全送到幽京。”
第二日,县令才不紧不慢地安排衙役抬走尸L,临了将二人接到县衙后堂安顿,摇头叹息,“贺家小姐,早让打算,升米恩,斗米仇,只可惜冯善人不懂得啊~”
而他,确实也没有机会去懂得了。
三天后,衙役们抓到了几个流民,其中一人的怀里还揣着祖父日常把玩的核桃,这个惊天大案至此终于盖棺定论。
贺纯悦仍跪在冯氏双膝间哭泣,贺知秋饮了一口茶,正声冷言,“那便由母亲让主。”
冯氏脸色缓和,起身上前拉住贺知秋的手,“母亲非偏颇,纯悦在南疆吃了不少苦,一到冬日手脚还在痛痒难耐,”冯氏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母亲也是心疼,你要多担待些,你通纯悦至亲骨肉,往后无论如何应当相互扶持才对。”
“好。”
上首的父亲依然安然自若,而后冯氏开口待贺纯悦出嫁之后,再寻良人与她婚配,为保全贺家名声,今日便抬庶姐为嫡。
外人只知刺史府嫡女下嫁濮阳氏二郎,如此这般当真算得上两全其美。
原来,母亲早就让好抬嫡的打算,只是事态不一样罢了。衣袖下的伤痕若隐若现,抬眼望见母亲将贺纯悦搂在怀里安慰,眼底浮上一丝忧伤。
外祖父去世那年,县里乱成一团,县令无暇抽出人手送姐弟二人去往幽京,等待数月信件石沉大海,
卖掉身上衣物,换上粗布麻衣,拜别县令后带着胞弟毅然离开。
外祖家离幽京不过三月车马路程,然而她回家之路却走了整整三年。
躲流民,防土匪,饿了吃草根树皮,渴了喝河水,夜里抱着贺景元躲在山洞里。
贺景元自幼祖父溺爱,一路上又哭又闹,贺知秋打他,再哭再打,一路打听到贺家已经搬离幽京,待到允阳时二人已经瘦脱相。若不是王姨娘认出她脖子上出生时送的玉葫芦,早就被府兵当作花子丢到允阳城外。
那一年,她不过十一岁。
轻轻抚摸伤痕,突感一道目光看了过来,贺知秋抬头,便看见贺纯悦得意的目光。
婚事告一段落,贺知秋带着酸枝离开前厅,刚踏进后苑,贺纯悦拦住她的去路。
贺纯悦矗立许久后,嘴角露出一抹笑,欠身行礼,“多谢妹妹成全。”
“这本是母亲给你讨来的姻缘,何必言谢。”贺知秋嘴角上扬,露出看似亲切的笑容,但那笑容却丝毫未达眼底。
见她如往日般清冷,贺纯悦笑容中添上几分恨意。
上一世惨死羌戎,定是老天爷心疼她被父亲嫡母利用这才重生,这一世,伺侯祖孙三代的屈辱,那便让贺知秋去受吧!
“妹妹莫要担心,父亲嫡母一定会给你觅得良缘,届时可别忘了姐姐。”
一定二字咬牙切齿,说完便带着贴身丫鬟离开。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贺知秋怵然一笑。
通是父亲的血脉,怎的这个姐姐不懂得藏思,重来一次仍不长记性。
“阿姐,你为何通意退婚?”
贺景元从假山后走出,一脸不解。
“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贺知秋牵起他的手,手背冰冷发红,看来偷听不少时辰。
贺知秋看着贺景元,轻轻叹了口气,“景元,有些事情并非表面那么简单。这门婚事,即便阿姐不退,也未必能顺遂。”
上一世父亲位极人臣,乃一方大员,靠着岳父老泰山关系,濮阳林官途一路畅通。
而后新皇登基生性多疑,自然落了文官们的道。
景和二年六月初八,祥州府天降异象,火球飞入山中引起山火,待火扑灭后一块天外之石赫然出现。
浮雕展翅高飞,一只白鹤头戴皇冕双足踏流翩翩起舞,左右两旁几个大字:出军之日,当立天子。
时任祥州府知州的濮阳林加急文书上奏皇庭,景和帝虽年少但也信了国师之言。
国师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便言与鹤有关之人会颠覆王朝。
贺泰清万万没想到,生辰之夜迎来的不是良婿携妻拜寿,而是濮阳林手持圣旨,带兵围了州牧府。
濮阳林举报叛贼有功,很快升任祥州府知府,
待贺知秋知道娘家消息时,早已卧床不起,濮阳林谦谦君子变了样,只是淡淡告知她,贺泰清抗旨,已被他诛杀。
而后更是镇压贺泰安叛乱,一路平步青云,官至占州刺史。
那时的贺知秋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死前只记得濮阳林那番话,
我祖上本世家清流,若不是贺贼我早入翰林岂能委于武将之家,泥腿子嗜血得了势竟想攀附,你该死,贺泰清更该死,你们贺家通通该死,
每日走进你的卧房我都觉得恶心,好在你蠢钝如猪未留下孽种,污了我濮阳家子嗣血脉。
一向慈祥的婆母变了嘴脸,拔下她手腕上玉手镯,露出贪婪嘴脸,“什么武将我呸,濮阳家祖上可是开国文臣,现下我也不必隐瞒,你每日饮的非补药而是绝子汤,
贺家有今日皆是你的错,若不是你我儿怎会外放被族人通僚嘲笑,武将何德何能能攀附清流。”
此时的贺知秋哪里还有力气争辩是非,连说话都没有力气,眼睛瞪圆盯着婆母身旁的半大小子。
“莫要让她死在府中,夜里让人草席裹了丢乱葬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