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清灵的话音落下,怀中?清冷若雪的身?形停止了颤抖,连呼吸也凝滞下来?。
片刻,她的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陌生的气息如冰冷的蛇爬过,换了一种温和如死水的语气:“被看穿了啊。”
晏琳琅推开了他,面前的白发青年仍是奚长离那张脸,只是瞳色深暗混沌了许多,神情也有着微妙的不?同。
奚长离是古板、清冷、清傲固执,而面前这?个“奚长离”却是温和、虚伪、阴险狡诈,像是一条窥伺猎物的毒蛇。
他抬起玉竹般的指节,似要?触碰晏琳琅,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按住。
“奚长离”左右两?只手在空中?掐架,像是有谁在同他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整个人的面色都变得?怪异且分裂。
“奚长离”左手掐着右手,踉跄后退两?步,似乎要?拼命离晏琳琅远些。
他仿若生生裂成两?半,右眼仍是混沌的黑色,朝下死死盯着不?听话的左手,左眼却短暂恢复了瞳仁骤缩的琥珀色,朝上望向晏琳琅,将字眼从齿缝挤出:“走……快……走!”
“走?我的乖徒儿,别?傻了。”
“奚长离”脸上的惊惶瞬间褪去?,切换另一副温和的假面,“你亲手造出这?片芥子空间,不?就是专门用来?克制她的吗?她还能走去?哪里?”
晏琳琅若是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这?百来?年便白活了——
奚长离被天魔夺舍了。
天魔方才提到了地宫……
奚长离去?地宫了?
他独自去?验元清道君的尸身?,所以才被撞破秘密的天魔附身??
可是为?什么?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吗?
“不?能……入魔……不?能……”
思绪紊乱间,奚长离已调动唯一能用的左手,嘶声?唤道:“碎……星!”
下一刻,剑光横过奚长离的颈侧,血如泉涌。
晏琳琅眼中?映着一片飞溅的红,奚长离的身?躯如断线的木偶般停止了内斗,朝前扑倒。
汩汩鲜血从他颈侧淌出,染红了白发,染红了仙衣,仍在朝着晏琳琅的脚下不?住蔓延。
奚长离自戕了。
在彻底入魔前,他用自己的本命剑杀死了自己,选择和天魔同归于尽……
不?,还没有死。
晏琳琅眼睁睁看着血泊中?的男人撑起手臂,缓缓坐起。
他皱眉看了看染成暗红的黏腻衣袖,很轻地叹了声?:“搞成这?样,真是难看。我这?弟子什么都好,就是脑筋太死板,以为?横刀自刎就能杀死我?真是笑话,炼化?了气运的肉身?哪是能轻易杀死的?”
血气刺激得?晏琳琅喉间发痒。
她看着一步一个血脚印走来?的男子,冷然道:“我该是叫你元清道君,还是天魔?或者说,李暝?”
“奚长离”抬手捂住颈侧,鲜血已经止住,皮肉亦是以肉眼的速度愈合。
“碎星、碎星,我替他取这?个剑名的时候,就在期盼着这?天的到来?。”
他拾起地上的碎星剑,屈指叮地弹去?剑刃上的鲜血,朝晏琳琅露出一抹染血的诡谲微笑,“我们叙叙旧吧,照夜。”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容器
“啊,
就是这种眼?神。”
天魔盘腿而坐,用?奚长离那张不染尘埃的清冷脸庞做出温和深情的模样,浓黑而无反光的眼?睛望向晏琳琅时?,
有种毛骨悚然的违和之感。
“当初在大?曦皇宫中,
我佯做受伤与?你相?见,
你就是用?这种目下无尘的眼?神看着我,
像是在看一块泥坑的石头,一只不自量力的臭虫,
那副睥睨尘世、高不可攀的模样,
现在想来还是会令人兴奋震颤……神女之姿啊,
真是令人怀念。”
慢条斯理的温润语调,清贵优雅的坐姿,
极致的伪善。
晏琳琅撑着下颌坐于榻上,目光自他身上掠过,
问:“你现在到底是天魔,
还是李暝?”
“我既是天魔,
也?是李暝,
是梅皇后、元清、玉凌烟,
也?可以是任何人。吞噬的灵魂与?我的本体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天魔优雅地一扫拂尘,
挥去身上血迹,
展开衣袖道?,“当然,
我最喜欢的还是‘奚长离’这具肉身。他毕竟是我费尽心思创造出来的,
最完美的作品。”
晏琳琅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不动?声色地掌控话题:“作品?所以,你将从李扶光身偷走的气运种在奚长离体内,
是为了培养新的肉身?你早就在为今日做准备?”
“不错,气运之身是最好?的容器。当初李扶光尚在襁褓时?,我便想过夺舍,可惜失败了。”
“于是,你就想了个迂回的法子——先来个偷梁换柱,将李扶光的八字命格与?你的魔种命格对换,欺瞒天道?神。再?与?李暝合作,煽动?玄门召神,借刀杀人。”
“你还是这么聪明。”
天魔微微一笑,“那可是我万年魔生中的辉煌时?刻,天时?、地利、人和,我摒弃所有退路,耐心蛰伏、谋算,天道?亦是我手中棋子。若非灭神箭破了李扶光的护体气运,我也?不会有趁虚而入的机会……可惜,我低估了李扶光的战力,气运破损,居然还能?将玄门逼杀至绝境。”
晏琳琅食指轻叩脸颊,缓缓道?:“你不是低估了李扶光,而是低估了人心的力量。万人操弓,民齐者强。”
“整个计划中,唯一的变数就是你。”
“我?”
“若非你欺瞒天道?飞升回白玉京,护住人境生机,我也?不会留下你们这些后患。”
天魔缓缓抱住微颤的双臂,像是在回味当年的战栗,“我差点就死了。足以熄灭天火的磅礴神力倾泻而下,灼烧着我的魔魂,我无处可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趁乱卷走李扶光的气运,如将死野犬般蜷缩在昆仑山下哀嚎。
“我太虚弱了,虚弱到无法炼化?气运为我所用?,所以我先吞噬了一名修士的神魂,在此建立昆仑仙宗。八百年来,我无论吞噬多?少修士神魂、换了多?少副身躯,都无法做到真正的飞升,唯一能?承受天命魔种的,唯有气运之身。”
“所以,你用?了七百年的时?间炼化?气运,创造出了奚长离?你不趁他年幼时?夺舍,反而等到现在……”
晏琳琅顿了一息,微扬的眼?尾透着看穿一切的悠闲,“我猜,是你还差什么东西?没集齐吧?”
“是啊,气运之身至纯至净,与?混沌的天命魔种生来相?克,在东西?集齐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只能?借元清的身份收奚长离为徒。看着我亲手创造的完美肉身一天天长大?却不能?拥有,还要日日扮演公正无私的师尊形象,那种滋味,真是煎熬。”
“这么多?年来,奚长离就没怀疑过你?”
“他不会。既然是为我创造的身躯,自然要服从我的命令,所以从他诞生之日起,我便在他体内种下了一道?血誓——无论何时?何地,皆要服从为师的命令,以师门的利益为先。我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
晏琳琅总算知道?,奚长离身上那种近乎迂腐的固执古板从何而来了。
他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具风光无限、冰清玉洁的傀儡。他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会成为天魔容器。
容器,当然不会有自己?的思想。
可晏琳琅还是不明白:“既然如此,那为何方才他又会反抗你?”
“因为他已脱离我的掌控,因对你的爱欲,而生出了不该有的灵魂。容器一旦有了灵魂,就会变得难以驯服……”
天魔的面色一僵,左边眼珠在琉璃色和混沌的黑色之间不住切换,终究变回混沌之色。
他捂住左眼?,似是无奈地笑:“瞧,他现在还在这具身体里跪地哀求,求我放了你呢。若没有你横插一脚,早在四年前我就该占据这具身躯。”
“四年前?”
晏琳琅想起来了——四年前昆仑天柱忽现裂缝,奚长离补阵失败,卷入裂缝中生死不明。她记得自己?找到奚长离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气息,莫非……这也?是天魔夺舍的计谋?
“那个时?候,他还未生出自己?的意识,本是占据气运之身的最佳时?机。可偏偏你出现了!”
天魔轻叹一声,语气变得幽冷起来,“你进?入裂缝中,用?自己?的金蝉丹救活了奚长离,还使得他对你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坏了我八百年的大?计。”
阴差阳错,一笔烂账。
晏琳琅神情复杂道:“你还真是为了夺舍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
天魔道?:“我不喜欢‘夺舍’这个词,肉身如同衣服,不合适就换一具,方能?做到真正的永生。”
晏琳琅弯出一抹讥嘲的笑:“这不叫‘换’。我们一般管你这种行为叫做‘偷’,或者‘抢’。”
“嘘——”
天魔抬起那天生适合握剑的指节,轻轻压在唇上,“既然是叙旧,就该有来有往,有问有答。你已经问了太多?问题,现在该轮到我了。”
刹那间,晏琳琅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重压落在肩头。
芥子空间乃受奚长离所控,占据了奚长离身躯的天魔自然也?继承了空间的意志,动?一动?手指,便能?肆意对空间里的一切搓圆捏扁。
“这数百年来我兢兢业业扮演着元清道?君,自认未有半点懈怠,你如何怀疑到我头上的?”
晏琳琅不自觉咬紧了呼吸,笑道?:“最开始怀疑昆仑仙宗有内贼,是在我自北境归来,你们污蔑我通魔之时?。”
天魔微微睁眼?,面露讶然:“竟然那么早吗。”
“我十分肯定,那些魔修并非是我带进?昆仑的,而四周结界未动?,便只有一种可能?——魔族早就潜伏在了昆仑内部。那晚你用?灭神箭引我去崖亭,不得不说,这个栽赃陷害之局虽然下作却实在有效,可惜你忽略了一个细节……”
“愿闻其详。”
“我将灭神箭从元清的尸身中拔-出时?,上头附着的鲜血过于暗沉粘稠,实在不像是一个刚死的仙人该有的状态,反倒和我在千重峰斩杀的那些傀儡修士类似。我忽而想起入魔的玉凌烟在临死前,对我说的一句话……”
坠下云层,被魔火烧成灰烬前,玉凌烟恢复了短暂的清醒,对她说:“小心……他……”
晏琳琅轻轻吸气,抬眸直视天魔:“后来我才反映过来,她说的不是‘小心他’,而是‘小心塔’——通天塔。
仔细回想起来,玉凌烟的确是送入通天塔后才灵力大?增、魔功暴涨,死在千重峰的林河亦是曾入塔侍奉过你……如此便不难猜到,通天塔中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而常年在通天塔中闭关之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穿针引线,抽丝剥茧,实在是妙!”
天魔赞赏般轻轻抚掌,低低笑出声来,“我原以为那丫头恨极了你,没想到最后却是她给了你线索。而奚长离那么在乎你,我稍微放出一点仙门对你不利的风声,他便急得方寸大?乱,连夜做出这片芥子空间时?,他大?概也?没想到这里会成为你的葬身之地吧?恨你的帮了你,爱你的害了你……人心真是这世间最奇妙,也?最累赘的东西?。”
这天魔吞噬了太多?灵魂,又吸纳了李暝的诡诈,说话也?变得絮絮叨叨的。
不过,这是好?事。
晏琳琅不动?声色道?:“你费尽心思得到气运之身,到底意欲何为?总不会是做腻了天魔,想飞升成神吧?”
天魔轻轻摇首,一副已经看透她心思的淡然:“你勾着话题不放,是想拖延时?间?没用?的,李扶光已经坠入魔窟,成了我子子孙孙的食粮。他不会来救你了,照夜。”
晏琳琅言笑自若:“既然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多?说两句又何妨?就算是死,也?该让我死得明白些。”
天魔只是摇头,笑容一如李暝诡诈:“你太敏锐了,说多?错多?。一刻钟已到,叙旧结束。”
“你所缺的最后一样东西?,是神明心吧?”
天魔微妙的一顿,并未逃过晏琳琅的眼?睛。
她继而道?:“是殷无渡的心脏?你得到了吗?”
“殷……无渡?哦,李扶光现在的名字。”
天魔大?笑起来,看着晏琳琅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你怎么会觉得是他呢?还不明白吗?我找了你八百年,费尽心思将你送来奚长离的身边,自然是——只有天道?神的心脏,才堪与?我相?配?”
“什么?”
饶是晏琳琅心有准备,也?着实被恶心了一把——
天魔想要的神明心,竟然真是她的心脏!
“你受天道?诅咒,情动?而咒起,当你彻底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心脏成熟之时?。”
天魔欣赏着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起身朝前,“去年我刻意放出魔修,万剑穿心,本就是为了趁机挖走你的心脏。谁知竟然没有,神明心不翼而飞,我便知道?你或许没有死。又或许,你真正所爱之人并非奚长离。”
“于是你开始操控邪魔四处作乱,意图控制仙门百家的财、权、兵,为你所用?。”
“我对这些俗物可没有兴趣,只不过找不到神明心,只能?取上古五行之力作为其替代品罢了。而恰恰是在侵吞五行之力的途中,我确认你没有死,你活着,那就更好?办了。”
晏琳琅的思绪飞速转动?。
天魔炼化?气运,又意图夺取神明心,到底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
天魔有了气运之身,便可洗濯魔气飞升九天。吞下神明的心脏,便能?取代该神的位置。
他是想取代天道?神,去九天之上白玉京,去天道?之门释放他的同族,让天外邪魔成为天地共主……
到那时?,人神两界必定生灵涂炭,遭遇灭顶之灾!
再?回想起仙门诸多?灵脉受魔气侵染之事,晏琳琅心底更是泛起一阵恶寒:一旦天魔降世,被魔气污染的仙门百家将毫无抵抗之力。
天魔似乎察觉到了失言,微微抬眉:“我说了,拖延时?间这招……没有用?。”
晏琳琅袖中的五指微微攥紧。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她陡然安静下来,翻掌攥紧藏在袖中的那支尖利金簪,猛地朝天魔的颈侧刺去!
天魔安然不动?,只是略带怜悯地看着她。
金簪在离天魔的颈脉仅一寸之遥时?,忽而消失不见——
空间里的一切外物皆受奚长离控制,他只需动?动?意念,便可让屋内的书案、卧具,乃至发钗、饰物消失得干干净净。
晏琳琅刺了个空,下一刻,天魔手中的拂尘手柄毫不留情扎入了晏琳琅的左肩。
鲜血四溅。
天魔淡然抹去脸上飞溅的温热液体,将染血的指尖置于唇间一舔:“捅偏了两寸……啧,真是可惜。别?白费力气了,你难道?不知道?,这片空间的一切物件皆受我掌控?”
“当然知道?。”
晏琳琅没有半点偷袭失败的慌乱,不退反进?,“不是想要神明心吗?来挖呀。”
噗嗤一声细响,鲜血顺着拂尘手柄汩汩淌下,又顺着天魔握拂尘的指节朝袖中蔓延,转眼?晕开一片殷红湿润。
天魔试图抽回拂尘,却反被晏琳琅双手死死攥住,不由愠恼道?:“照夜神女上赶着求死,真是令我好?生感动?……”
晏琳琅缓缓抬起眼?睫,勾唇一笑。
当天魔意识到上当时?,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