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裴容廷银瓶 本章:第13章

    银瓶心头震了一震,烫了手似的,书没拿住,掉在地上,连带着她自己都是一个趔趄。她勉强扶住了书案,仍翻出了更多的书册来看——果然温八叉,李青莲,五言,七律,密密圈点的银朱痕迹,许多相似的花笺,浅浅的粉红胭脂色,落花一样。

    一封一封,皆是“婉婉”。

    第三十三章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怪道她“可着他的心长”,怪道他要和她有个“天长地久的时候”,怪道他叫她“畹畹”。

    二爷果然是个长情的人,长情到人死了也找个相似的人摆在跟前;这还不算完,还一定要拟一个相似的名字给她。她是他意中人临水照花的影子——流动的朦胧的影子。他待她这样好,原来只是为了可以在睡里梦里,情浓至深的时候,得到一点虚假的安慰。

    银瓶颤着手收起那一封封花笺,重新夹回书页。终于把书都叠在了书架上,她一转身,整个人也倚在了书架上。

    过了一会儿,索性顺着架子溜了下去,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

    不然她有什么值得他爱的?不知所起的情爱本就只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是她傻。

    窗外已是日色昏黄的傍晚,一缕斜阳照过来,被满堂巍峨的家具挡得七零八落,却还是有一块落在了她裙边。月白缎裙的下摆,是从苏州带回来的料子,裙角勾金线的花鸟纹在深黄的光里明灭,如梦如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她听见敲窗棂的声音,这才回过神,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撩起帘栊,只见桂娘袖着手往里张望,急得顿足:“你今儿怎的去了恁久!才刚静安回来送东西,看见我,问我在这儿做什么,我都说不上来!快走罢,仔细真让人瞧见——”

    说着拉起银瓶,赶忙穿过游廊回上房。

    才进暖阁,便见楠木八仙桌上摆着两大只提篮盒,朱漆描金,盒上裹着深青棉套子。小婵正在地上捅铜炉里的碳火,见了她们忙道:“才静安来传话,说二爷今儿晚上就在衙门里吃了,内阁老爷们叫了得月楼的晚饭,专做苏锡菜的。二爷说吃着好,也叫了几盒给姑娘尝尝。”

    桂娘忙上前卸开提盒,一屉一屉把里面的碟子取出来,见是四碟四碗,一碟子碧螺虾仁,一碟子蜜汁火方、一碟子松鼠鳜鱼,一碟子酒酿鸭子;另有樱桃肉,响油鳝糊,剥皮黄鱼,莼菜银鱼汤并几样点心,都是苏州的菜式,浓油赤酱,亮晶晶的。

    桂娘笑道:“哟,看着还真地道。”

    小婵也丢下铁钳子溜过来看,瞧那枣泥顶皮酥可爱,扯着桂娘衣角道:“桂哥儿,你和姑娘说说,也分我一块点心吃罢。”

    自打上回抗婚,桂娘表明了决心,从此连裙子都很少穿了,每天都是小袄和棉袴,小厮似的打扮。头发拧成一股一股,汇到头顶结成辫子高高垂下来,一双飞扫的吊梢眼像戏里的小生,英姿飒爽,惹得底下的小丫头都笑她“桂哥儿”。

    桂娘对这个称呼倒很欣然。她知道银瓶从不计较这些,便自己做主拿了两块给小婵,银瓶却忽然道:“不妨事。我身上不大舒服,先不吃饭了。桂娘,你把这些都拿到茶房里叫大家们吃罢。”

    小婵欢天喜地,桂娘忙问银瓶哪儿不好,银瓶却没说话,起身往自己屋里去了。

    通房通房,顾名思义,自己也有个小屋子,和主人的屋子相通。她除了晚间到正室睡,其余时候多半在这里度过,看书,做针线,等待裴容廷,思念他许多。然而如今它却像聊斋里化为坟山的宅院,银瓶倒在床上,都把脸埋在枕上,只觉得绸面的棉花枕头里有冷灰的气味,尽管地龙烧得正和暖。

    桂娘察觉出她的不对,等到月上柳梢,吃了饭回来,便端了一盏茶来看她。

    还不等开口说话,却听外头小丫头叫“二爷回来了”。

    自打进了裴家,桂娘一向不大在裴容廷跟前露面,只好转过绉纱屏风,又从后门出去了。她前脚出去,裴容廷便进了门来。三四个小丫头也跟进来,捧着铜盆,毛巾,漱盂,服侍他脱了大衣裳,洗了手又漱了口。

    裴容廷到银瓶床边坐下道:“这么早就躺下了?才听丫头说你不舒服,哪不舒服,我叫人找大夫来——”

    银瓶却像受不起这关怀似的,一骨碌爬起来,只是摇头:“二爷听他们胡说。我不过晚上吃得多了些,懒怠动,略躺躺罢了。”

    裴容廷笑道:“你果然爱吃,往后我叫他们常送来就是了,倒别一下子贪嘴,仔细积了食。”

    银瓶低了低头,故意低声道:“罢了,我哪里有这么大福气承受。就像大奶奶说的,今日在爷跟前讨好,要什么有什么;明儿爷正经讨了二奶奶,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就像从前那徐小姐,我又怎么办呢。”

    一语未了便被裴容廷截了过去,他那张糅合了雍容与清贵的脸,还带着在金殿高堂浸了一天的肃穆:“你这小矫情鬼儿,还要我说多少次?从前没有别人,以后也没有。他们说什么二奶奶是他们的事,在这家里,没人敢逼我,也没人敢逼你,你就安心地受着罢了。”

    银瓶把汗巾咬在嘴里,微笑道:“我倒想不通,我怎么就这么入二爷的眼?”

    裴容廷也轻声笑了,把她圈在怀里:“我看重你,是我的事,你又想得那么明白做什么?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自然有他的理由——还能有什么理由?不过是她幸运,生出这张和徐小姐相似的皮囊。

    妓院里买她,因为她还算个美人,二爷爱她,因为她像他曾经的爱人。她从前是娼妓,如今是贵小姐的幻影,从一种玩物变成另一种玩物,至于她这个人,是不打紧的,从来是不打紧的。

    银瓶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抬起头,却正对上裴容廷的目光。

    他往下看着她,乌浓的凤眼微垂。灯烛很暗,他侧脸的剪影是一笔利落跌宕的线条,连眼睛的都是锋利的,虽眼底有怜惜的温柔,仍像一把刀戳进她心里。

    太迟了。

    她果然已经沦陷,远远超过了姬妾对主人的本分。以至于裴容廷抬起她的脸来吻,温凉唇齿间有酒与茶的苦涩,她尽管心痛,却仍按捺不住地甘之如饴。

    他喑哑地嗤笑:“我的娇娇儿,这又是怎么了,嗯?好好的哭什么,难不成晚上的酒酿吃醉了?”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有个小厮来报,说是老太太要请二爷过去说话。裴容廷听着稀奇,要和他问话,便暂时放开了银瓶。

    他才直身坐了起来,欲拿来阑干上搭着的绸袍披上,银瓶却也爬起来,先一步扑到了他怀里。

    她两手吊着他颈子,眼泪犹挂在脸上,在灯影里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许你走。”

    她今天格外脆弱,一点风吹草动都禁受不住,裴容廷也纳罕地看了她一眼,抹掉她的泪痕,沉声笑道:“怎么这样娇气了?”

    但他显然把这份娇气当做了情到浓时的反应。

    银蓝的月色透过窗纱,映得他神色温柔,因为乌浓的眼中有愧对,于是更温柔了一点。

    至少这点温柔是她的,银瓶想,那仕宦书香家的大小姐,大抵不肯做这样的事罢?

    还是头一次,他们之间的情爱由她来主导,仿佛孟光接过了梁鸿案。银瓶吃吃笑了起来,却也若有所失。

    第三十四章

    老太太已经卸了头,就等他,坐在那高敞的内室让婢女通头发,用牛角梳刮刮沙。见了裴容廷冒雪而来,体贴了两句便问:“二爷听说那贾翰林的事了罢?上月才犯事抄了家,也就完了,怎么前儿忽然又判下斩监候来?”

    裴容廷坐下,缓了一口气只道:“这事上头交与东厂处置,儿子连日在衙门里,实不知情。娘也不必担忧——”

    “哎!怎的不担忧!”老太太抚着心口,打发婢女下去,才低声道,“今儿你三弟在府衙得着风声,说是那赵家从前和徐道仁交好,徐家抄家前把些东西寄放在赵家,赵家为了朋友情谊,竟没交贡给上头,如今叫人搜查出来,因此遭了殃。你爹也是在徐家混过的,如今咱们虽洗脱了,二爷也要小心些,万万别提起徐家才是。”

    混在内阁里的都是千年的狐狸,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不知道。裴容廷只装不知,把手撑在圈椅扶手上揉了揉太阳穴,沉沉应了一声。

    敷衍了老太太,再回房里,银瓶的小屋已经找不见人,小丫头说姑娘在浴房放水。北边的大户人家多有间密室做浴室,夏天还在卧房洗澡,冬天便用这间密室。小房子隔成两间,前头烧水,后头放银胎浴盆。裴容廷更衣净手进了浴房,果然见雾气蒸腾,银瓶穿着轻薄的纱衣纱裙,趿着棠木屐子,捧着一小盒白檀粉,正弯腰往浴盆里倾。

    他从后头扶着浴盆,把银瓶笼在怀里,在她头顶低笑道:“你我的账还没算清,又急着放水做什么?”

    银瓶忙抬头,似笑非笑道:“算账?算什么账?我倒不记得我又欠了二爷什么。”

    “那是我欠卿卿的,还不成么?”裴容廷爱极了她这带气的小模样儿,不由分说地把手伸入她裙下,发觉她那鹅黄纱裙里竟未穿袴,捞着她的腰,不免笑道:“原来卿卿都已经预备好了。”

    是了,是了,那时候她穿着桂粉的春衫与灰绿的裙,打辫子,齐眉穗儿,按照裴容廷的嘱咐,打扮成斯斯文文的大家小姐,想必像极了他藏在书页里的婉婉。

    原来如此,怪道她值六百两银子。

    银瓶闭上眼睛,眼泪汪汪叹了口气。

    屋内已经很昏暗了,反显出窗纱里透进来的莹白的光——月光没有这么亮,是下雪了么?雪地里的光。

    “心肝……”

    他修长的手交叠着握紧了她的手。

    “我的婉婉,好婉婉。”

    第三十五章

    京中的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从正月初三直下到正月十六。

    外头纷纷扬扬扯絮似的,压得院子里的梅树枝子都断了好些,点点残红埋在雪堆里。天色沉沉,窗纸昏昏,桂娘撩开帘栊看了一眼,折身进暖阁叹道:“今年也邪门,我算是在最冷的地方长大的了,也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银瓶正在火炕上给一只麂皮靴子锁线,随口问:“你老家在哪儿?”

    “小地方,在辽东。”桂娘蹲在地炉旁边烤手,垂了眼睛,“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后来高句丽打下来,他们避乱又避到哪里去,我就不知道了。”

    银瓶“啊”了一声,眨了眨眼。

    高句丽,就是这三个字,最近正闹得满城风雨。

    七年前高句丽南下,侵占辽东十三座城池,盘踞关外,陈兵百万,与南越一南一北,并称中原两大心腹大患。皇爷最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才灭了南越,赢上了瘾,又打起收复东省失地的念头,下令让各省增添徭役,闹得人心惶惶。内阁为此连上几道奏章,谏言今年大寒天,多地雪灾,民怨四起,南越一战又打得损兵折将,国库空虚,实不该在此时发兵。

    可银瓶看裴容廷回来得一日比一日晚,就知道那谏言并未打动他老人家文治武功的决心。

    他不在,小丫头都成了没笼头的马,恣意取笑,抹骨牌,摇骰子,吃点心嗑瓜子儿。桂娘和银瓶也盘在炕上,一个拈线,一个纳鞋,叽叽咕咕正说闲话,忽然听外间小丫头喊了一声“二爷回来了”。众人吓得了不得,忙手忙脚乱收拾好,各自跳回原处当差。

    桂娘替银瓶收好了针线匣子,也爬下炕要从后门绕出去,不想迎头正和裴容廷撞了个脸对脸儿。

    她今儿也是小子打扮,满头小辫子结成着粗辫子,穿翠蓝棉纱袄子,青棉夹袴;高高的鼻梁骨,五官分明,一点脂粉没搽,冷艳中倒真有点男相。

    丫头们都看惯了,裴容廷却是头一回见,倒皱了皱眉。银瓶也走了出来,很自然地把手里的匣子交给了桂娘,面对裴容廷的时候却有点局促,虽然也微笑着,叫了一声“二爷”。

    桂娘溜走了,银瓶服侍裴容廷着褪了青缎鹤氅,石青绒飞鱼补服。裴容廷在西窗东坡椅坐下,揉着太阳穴,拍拍腿要银瓶坐过来,银瓶却并未遵从,转而从螺钿小柜子里取了一对美人捶,给他捶起了腿,细声细语说起话来:“明儿三爷做生日,老太太叫我告诉二爷一声,衙门里要不那么忙,早些回来,好歹吃一杯寿酒。”

    他也实在倦怠,合了眼受她捏打,闲闲唔了一声。

    银瓶觑着他,“另外有个国子监祭酒陈大人家的二小姐,今年十七岁了。老太太上次打醮时见过一面,说生得好,又大方,这次特意也请了来,正好……”

    裴容廷眉心动了动,半睁开眼看向她,一线乌浓的眼光像刀锋一样:“这是老太太要你说给我听的?”

    “老太太提了一句……”她连忙推托,想了一想,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但在我,也,也是真的想劝劝二爷。平日里说归说,笑归笑,这样的大事,总不能真含糊过去,连三奶奶都有孩子了,叫外人看着也不雅……”

    类似的话她也说过,但从前是吃醋是撒娇,现在倒坦诚了,裴容廷却冷笑起来,“姑娘也太会体谅我了。‘说归说,笑归笑’,合着我从前说的话,在姑娘心里就当个笑话听?”

    银瓶忙低了低头,不说话了。

    他的表白当真是肺腑之言,字字泣血,只可惜,不是说给她听的。

    她上了一次自作多情的当,吃一堑长一智,人也变得机灵了。哭也哭过,恨也恨过,开始认真为自己盘算起来。二爷一直不肯娶,外人说起来,都议论是老太太刻薄养子。老太太心里委屈,又不敢逼二爷,只好找银瓶去说了几次话,银瓶也渐渐看出老太太对这个养子娶亲微妙的心思——既想招个体面媳妇来光耀门楣,又怕齐大非偶,太显赫了,进门来反压她这做娘的一头。

    老太太这点恐惧,在她还要再加一个更字。

    裴容廷炙手可热,还在往上升,就是自己不要,皇上也早晚得给他保媒拉纤。圣旨难违,倘若明儿真招他去配了公主郡主,她这个驸马的小妾还有的活么?

    倒不如现在就娶了二奶奶,像那位陈小姐,祭酒的女儿,家里体面又没大钱,也要借裴大人的势,对谁都好——除了裴容廷自己。原本是他的婚事,可谁都打着自己的算盘,现在连她也加入了其中。

    银瓶一语不发,想着自己的心事。地炉里烟屑淅淅沥沥微爆,火苗子虚虚映着她的脸,幽静的神色,更让裴容廷搓火。

    朝堂上的事已是焦头烂额,他心气儿也不好,回了家终于能和心爱的人亲近亲近,松松心,反被她一个劲儿往外推。

    裴容廷被扎得心窝子疼,也没再说话,冷着脸,撩起袍子走了。

    转天他直到很晚才回来,打发人到三房道恼,说明儿再去补上寿酒,那位陈小姐自然也没见成。

    回房来,银瓶已经睡下了,还是值夜的小丫头来服侍他换了衣裳。昨日两人小小地闹了别扭,他正好趁着银瓶睡着,踱到她房里看看。小小的屋子,只远远点了两只蜡烛,昏黄的光,影影栋栋映着床上熟睡的人——竟有两个人。

    走近了,才看出躺在外头的是桂娘,盖着一床红羽织锁线绫子被,银瓶侧着身子,把头埋在桂娘肩窝旁。一把青丝蓬松,云遮月似的遮着她芙蓉面,月弯弯的眼睛闭着,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温驯的阴影。

    裴容廷看着,先觉得一阵熟悉,随即又有些恍惚。

    曾经她也常这样伏在他身旁,抱着他的手臂,甜净的脸上浮着梦的香甜,起初和她同床共枕的时候,他夜里连翻身都不敢,有时只看着她娇憨的睡相,一看能看半宿。可近些时哪怕他回来早些,两人同床共枕,她倒是转过身面墙而卧的时候多。他顿了一顿,心头像被蚀掉了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理由太过于可笑,他自己也不愿细想。

    可心里就是空胀的,像冬夜的小白月亮,模糊而灼人。

    他第二天便叫人去查访桂娘家里人的下落。从此留意着银瓶,只觉得她虽还是时常笑着,却笑得愈发温驯,每日服侍他起坐,比从前更尽心周到,但总是不对劲。偶尔才回家时瞥见她呆呆坐着,脸上似有泪痕,问起来,她却又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微笑。男女之间的事——尤其是在床上,是做不得假的。她忽然的冷淡,裴容廷茫无头绪,思来想去,也只有桂娘可疑。

    这天他下了早朝,回来换衣裳,因为没在升平署吃早饭,所以回来得尤其早。

    隔着小屋子半卷的门帘,正瞧见银瓶与桂娘在床上打闹。

    两人虽醒了,都还没起身呢,银瓶蓬着头发,穿着银红抹胸儿,烟绿夹裙,扎撒着两弯雪白的膀子,正被桂娘骑在身子底下胳肢。女孩子间玩笑,倒也没什么,只是桂娘依旧打着男人家的辫子,白袄红袴,英姿飒爽像个少年公子似的,未免特别触目。

    他没听见桂娘说什么——

    “你和你二爷最近怎么了?两口子拌了嘴么,我看你懒懒的,成日也不大人长大人短的了。”

    银瓶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忧虑,假装打了个呵欠敷衍她。

    桂娘便笑:“好蹄子,你不说,看我的!——看你说不说!”

    她把手抓着银瓶的两腋,银瓶最怕痒,心里再多烦心事,也禁不住身体的反应,“哎哟哎哟”笑个不住,求饶连连。

    笑声娇脆,离着两道门也听得见,裴容廷正就着铜盆用帕子擦脸,帕子下徐徐露出他那凛然的眼色。他把帕子扔回盆里,溅了小厮一身的水,脸上不动声色,出了门立即叫静安来吩咐,“就说房里丢了东西,除了银姑娘和上夜的丫头,不许别人在正房里过夜。等找着桂娘家里人,立即带进来见我。”

    早该想到的,桂娘那小戏子——戏班子里台上扮恩爱夫妻,台底下耳鬓厮磨,难保这样的事。婉婉被她带累坏了,那还了得?

    第三十六章

    银瓶虽然成日圈在这宅院里,眼皮子底下的事也有好些不知道,比方说裴容廷背着她审问了桂娘,又让人打探了桂娘的身世。

    裴家虽不比东厂有番子满世界缉访刺探,却在外省有不少庄田,而正巧河南的一处曾买过辽东入关逃难的佃户。顺藤摸瓜,不过半月竟真得了消息,在睢阳乡下找着了桂娘的家人。

    消息送到裴容廷手里,他先遣人说给桂娘听,虽没说别的话,那桂娘却最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当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倒是银瓶那里,需得找个婉转的理由。

    那天难得他回来早,晚间无事,站在梢间的月牙桌旁边修剪盆栽,是南方的官拜上来的一盆榔榆盆景,悬根露爪栽在青白玉盆里。他只做出说随口提起的样子,“前些时你和我说起桂娘小时候被卖,她爹又滥赌,我着人查了一回,倒真有这么回事。”

    银瓶正坐在炕上对灯看鞋面样子,吃了一惊,“二爷找着了桂娘的家人?在哪儿找着的?”

    裴容廷拿小竹剪子挑掉了两根新芽,“在河南,他们三年前打辽东逃到关内,就在河南落脚。”

    这话倒和桂娘从前说的对上了,银瓶还在惊讶,又听裴容廷闲闲道:“他们家也是命犯灾星,在关外时赶上鞑子闹事,如今又正遇上这大雪灾,爹死了,偏她娘又病重。”

    病重这话是瞎编的,为了给桂娘出府寻个合理的借口。银瓶听了,果然揪心起来,忙问:“这话二爷告诉了桂娘没有?”

    “她不打紧,主要是看你的意思。”裴容廷瞥了银瓶一眼,按捺住试探的心,又去看他的榔榆,“问了她娘,倒说临死前想见见女儿,只是我又怕你和她亲厚,不舍得她离开。”

    银瓶摇头,“二爷也说糊涂话了,我和她再舍不得,也不过是朋友间的情谊,怎比得上她们母女血亲!”她放下鞋样子,下炕走到月牙桌跟前,认真看着他,“二爷要问我,我就求二爷找人送她一程,好歹回去瞧瞧。”

    她坦荡的神色倒让裴容廷顿了一顿。他不动声色,唔了一声,“她娘那病,若不中用就罢了,若好了,没准儿她就不打算回来了。”

    银瓶愣了愣神,叹了口气,“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和她虽投缘,可也没有为了找个人陪我玩,瞒着不让人家骨肉团圆的道理。那也太缺德了。听她那意思,从前是她爹卖了她,她弟弟倒还疼她,如今爹死了,弟弟也大了,能和家人团聚,总是好的。只可惜我没个家人——就是有也早就忘了。”

    说到最后,又眼泪汪汪起来,但似乎是自怀身世的悲感多些,并不像恋人间的留恋。初时银瓶的冷淡突如其来,无头无绪,让他好像忽然跌进冷水里,昏了头,后来冷静下来,又审过了桂娘,也不免疑心是自己想岔了。他好整以暇打量银瓶,见她哭了,立即放下剪子圈在怀里,心里虽然是怜惜的,却也像长线放远鹞似的松松飞上了云端。

    “有我疼你,还不成么?”

    银瓶身子僵了一僵,裴容廷察觉了,顿了一顿,又温声道,“前些日子太忙,竟没好好照顾你,你怨我,所以疏远我,是不是?”

    “不……不。”

    “那是为什么?”

    银瓶一时搭不上话来,低头看着那月牙桌上铺着的淡青漆布,下摆的排穗拂在黄铜火炉顶上,便搭讪着道:“还是把火盆搬远点,火星子迸上去,要烧出洞来了。”

    她别过身,伸手要把那下垂的穗子撩上去,裴容廷双手扶在月牙桌上,顺势将她困在了怀里。

    这高深的堂屋,他们困在一角,昏黄的灯下有种耳鬓厮磨的恍惚。

    “到底为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前所未有的,并不是单纯的温柔,甚至带了点乞求,让银瓶心颤,“还不告诉我,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有几次我回来晚了,你在自己屋里还没睡,听见我进来,倒吹了灯装睡下了。我进去瞧你,那灯盘里的蜡还烫着,当我不知道么?你想要什么,或者我哪儿不好了,只管和我说,别对我不冷不热的,行么?”

    他太高,认真同她说话的时候总要弓着点腰,清俊的凤眼,越是离得近,越显出眼中的万种柔情。

    溺人的乌浓,是诗里的桃花潭,她站在潭边,映在他心里的却是徐小姐的影子。她知道。

    银瓶受不了他这样情真意切,急切间要找个理由推诿,抿了抿嘴,细声道,“老太太成日和我哭,说二爷不娶妻,不仅叫人看笑话,她将来下世,也没脸见祖宗。我和二爷略提一提,又惹得你不高兴,前儿让二爷见陈姑娘,二爷不去,转天老太太又把我快眉眼好扫了几眼,叫我怎么办……”

    裴容廷恨铁不成钢似的打断了她,脸色肃杀,“理他们作甚!以后上房再叫你,你托病不去就罢了。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别说他们不敢逼我,就是将来上头有旨意传出来,我也照样有办法应付。你是没记性,还是铁心石的肠子?难道你信他们,不信我?”

    他难得咄咄逼人一次,银瓶忙摇头,蹙着眉,动了动唇,又说不出话来。清凌凌的月眼,眼泪还没消散,看上去很有点少女的羞赧,裴容廷似乎得到了点鼓励,瘦长的手扶着她的下颏,慢慢俯下身来,像是要吻她。

    银瓶心头一窒,慌不择路偏过了头。

    寂寂的一刹那,她眼梢瞥见他眼底的微怔与落寞,一时鼻子发酸,咬了咬牙,又扭过头来吻上了他的唇。

    白铜莲花更漏沉沉,一滴,两滴……真长。

    转天一早,银瓶头一件事就是去告诉桂娘。桂娘早已是知道的了,也不得不配合她把戏演下去,俩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姊妹们分别,一般都得送彼此点东西,“留个念想”,银瓶既舍不得桂娘也舍不得珠宝,很快选了几样首饰,甚至把裴容廷给她打的一副点翠金头面都送给了桂娘,不免钝刀子割肉一样加倍地心疼。

    等过了两天,桂娘的弟弟风尘仆仆到了裴府,被安顿在门房上。

    银瓶跟着桂娘一起去瞧了,只见是个穿旧青棉袄的小子,袖着两只手站在地上。年纪虽轻,脸上晒得紫红皮色,也看不出和桂娘有没有相似。有点愣头愣脑的,想是乍然来了天子脚下,又是这等诗礼繁华的府邸,见他姐姐出落成这样,银瓶更是个绫罗裹身的美人,一时等吓得魂飞魄散,缩在稀脏的袄子里不敢动弹。

    一别七年,纵是乡音已改,纵是眉目不比幼时,可到底是快刀斩不断的血脉亲缘。这些年桂娘为了给爹还赌债,给弟弟省下一口饭吃,颠沛流离,受尽了屈辱心酸,想起他们,未必没有一点怨恨。但她强撑着眼泪向弟弟问起来,说起曾经冬天的辽东,高句丽的铁骑打进来,他们是怎么逃出命来,又讨饭到了河南;战火连天,同村的亲戚,老人小孩,尽有饿死的,扶余的兵进村搜刮,略有个平头正脸的姑娘媳妇,也一道掳走,她喜欢的那个村头的小木匠,入伍去再也没回来的——

    兴也苦,亡也苦,都是苦命的人,她身边的人,现在听起来却恍如隔世,像梦里一样。

    桂娘终于忍不住捧着脸大哭起来,弟弟想靠近,却又不敢,只能搓着手小声叫着“姐姐”。

    银瓶在一旁,也哭得气噎,却还不忘狐假虎威,恐吓他道:“裴家在河南也是有地有人的,这回你姐姐和你走了,你们若是对她不好了,管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门房当中放着个小风炉,炉上炖着水,底下烧着煤球,当成个火盆用。水开了,水汽溢满了屋子,白腾腾蒸得窗纱上湿了一片。有个小厮悄悄打开了一点窗缝,风雪灌进来,给他吃了一嘴冰碴子。

    这天是延乾四年的二月初六,如果后世的人翻开这一年的纪年典籍,大概会惊异于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大寒,雪积平地厚五尺”,“民冻馁者无算”,寥寥几笔勾勒出凋敝年景的恐怖。

    这场雪下了半个月多也没有停歇的意思,桂娘和她弟弟原本是要立即回程,又不得不耽搁了下来。

    那裴容廷对桂娘的去留本是无所谓的,却因为察觉出皇爷似乎有一意孤行攻打高句丽,派他再次出征监军的意思,又担心他走了,桂娘也不在,银瓶自己一个人孤单。既然已经解除了她和桂娘的嫌疑,他便在裴府后廊拨了间房子给桂娘和她弟弟,让他们暂且住下,叫桂娘白天进来陪着银瓶,晚间再家去。

    至于桂娘的娘,那老太太身体其实好的很,加之时气不好,他便让河南的庄子给老太太送了粮食衣裳,让她先在乡下住着。在银瓶跟前,只骗她,说已经在当地找了大夫看护,等开了春再接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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