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逐颜灵魂离体之后,那纠缠了他整整一宿的肉体疼痛总算剥离了去。
等他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身处在法庭之上。
这场景带着些熟悉感,却又带着些许陌生。
展逐颜的目光从法官脸上扫过,落到一边,才发现被告席上站着的,赫然是温斐。
再转头一看,他才发现,观众席处还坐着一个温斐。
“中校温斐,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证据确凿,按照银河律法第七百六十二条,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即刻起剥夺军衔,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熟悉的宣判声再次在法庭上响起。
观众席上的温斐听完这声宣判之后,坐在原处待了许久,接着便站起身来,往外走。
他一动,展逐颜便像是被他用绳子牵着一般,一起跟了过去。
他往法庭后面走,然而后面却不是本该有的景象,而是牢房。
展逐颜回头一看,发现之前的法庭也不见了,触目处是冰冷的牢门。
温斐往前走,展逐颜便一路跟着。
即使是他走进牢房里,展逐颜也被牵扯着穿过墙去,在一旁看着他。
他想要走近一些,却又被弹开,想要走开一些,又被拉近,只能被固定在一定距离里。
温斐像是看不见他,进了牢房之后,便在床板上躺了下来。
床的主体是冰冷的水泥,上面架着木板,木板底下是稻草。没有褥子,只有单薄的床单。
而温斐像是早已习惯了一样,连鞋子也没脱,便在床上躺了下去。
那囚衣灰扑扑的,他也灰扑扑的,像是一只落进煤堆里的丑小鸭。
似乎是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胆子也大了些,悄悄地将手伸进衣服里,再拿出来时,他手心里已经多了一个戒指。
流银戒指,正是婚戒里头属于温斐的那一枚。
温斐左手拿起戒指来,将它戴在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上。
他握紧手掌,就像是要把戒指攥在手心里一样。
接着他又凑过去,吻了吻那戒指上的花纹。
“逐颜。”他这样喊,语音温柔,仿佛情人般的絮语。
展逐颜恍然间明悟过来,他眼前所见并不是完整的温斐,而是他身体里那个叫温斐的次人格。
温斐撑着头,看向朝外的那一方小小天窗。
那小片被划割出来的天空里,偶尔会飘过一两朵云。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
就在展逐颜觉得他几乎要静止成一座雕塑的时候,他再度开了口。
轻轻的一句,叹息般的。
“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温斐说。
展逐颜先是一怔,等他反应过来时,差点便哭了出来。却又没哭成,他摸了摸眼睛下方,才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是没有眼泪的。
连哭都成了奢望。
温斐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自言自语,他蜷起身体,像是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球一样。
而他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就在这个球的中心。
温斐也没有哭,尽管他脸上一片空茫,有一种悲哀到极点又不想哭的感觉。他拿脸庞蹭了蹭床单,说:“我想你了。”
他没有指名也没有道姓,可展逐颜知道,他这话是想对他说的。
他骤然难过起来,像是有人把他的心掏了出来,安放在那冰冷的床铺上。那颗心在哀求着,紧缩着,阐述着,每一声每一句,都是“我想你”。
那颗心就是温斐。
他的心难过,他也难受起来。他的身体叫嚣着,想要将那颗心抢回来,重新塞进胸膛里,用那三千热血暖着,让他重新跳动起来,这样才能得到圆满。
他往前走,想要把他找回来。
可他被排斥着,每一步迈出去,又被弹了回来。
于是他拼了命似地抵抗着那股压力,像在骨矮星上承受那般强大的引力波一样,硬撑着扛了上去。
他的爱人就在那里,两米远的距离而已,他又怎么能在一旁看着他难过呢。
压力轰击在他的胸口上,像是要把他的心肺从喉咙口挤出来一样。
他忍着那窒息的痛感,朝他走。
阿斐,他的阿斐。
不知道努力了多久,不知道承受了多强大的压力,他才终于凑到温斐近前。
温斐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却没睡着,只是睁着眼睛。他看不见展逐颜,也不知道他身边有一个人,在竭尽全力地接近他。
展逐颜很努力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
可他的手够到温斐的时候,却直接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不管他如何努力,他都够不到,就算是碰一下,也做不到。
他难过到恨不得哭出来,可哭出来似乎也成了妄想,就算他悲伤到连呼吸都成了难事,也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的爱人近在咫尺,可他们之间却隔着天涯。
他只看到温斐这样的一面便难过到肝肠寸断,更不用说那十六年的牢狱之灾。可想而知,那五千多个日夜里他是怎么过来的。
没有希望,没有过去,没有救赎,只能一日接着一日地待在这一方牢狱里,揣着那一点点希望,渴盼着,巴望着,望着他来看他。
自己是怎么舍得的呢,怎么舍得放开他的手,将他送到这样的地方?
保护,让他一个人扛着这些,算什么保护?
展逐颜恨不得回到过去,将做出那个决定的自己亲手掐死,然后小心地把温斐抱紧怀里,告诉他不用怕,我可以跟你一起面对。
可是晚了,太晚了。
十六年,不是十六天,也不是十六个月,是整整十六年。
他让他的爱人承受了十六年的痛苦和孤独,他何其可恶,何其可恨。
他痴痴地望着温斐,看着他,可直到时间结束,直到月读将他从这个世界里召唤出来,他都没能碰一碰他。
出去的时候,月读和天照都待在外头。
了展逐颜失神得连招呼都没打,便直接朝再生舱走去。
温斐的肢体上已经长了些新肉,还得长骨头。虽然他知道温斐现在已经感受不到痛觉,却觉得这所有的疼痛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样。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以身受之,就算让他承受千倍百倍的痛苦,他也舍不得这一点难受落到温斐身上。
天照朝他走来,对他道:“宿主,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展逐颜过了一会才点点头,接着又看向月读的方向,道:“明天还能去见他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眸子微微亮着,像两盏烛火,光芒微弱,仿佛只要月读说一个不字,这灯火便要熄了。
第317章
银河上将追妻记(二十六)
看到月读点头,展逐颜才算放下心来,任由天照领着他离开。
第二日依然是去温斐的世界里。
有了前一日的准备,这次展逐颜进去时还算顺利。
开场依然是在法庭之上,温斐坐在观众席上看着法官对被告席上的他宣告审判,接着便起身往后面走。
场景变化下,展逐颜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光线毕竟昏暗的地方,看起来像是用来洗碗的地方,墙壁上还有水管。
一群人在角落里,对着一个人拳打脚踢。
当他发现被打的人是温斐的时候,下意识便跑过去,挡在他们中间,想要打倒那些欺负他的人。
可无论是他施展出去的拳脚,还是他们打过来的,都像是处在两个平行界面里一样。他够不到他们,他们也够不到他。
他们的拳头都穿过展逐颜的身体,落在了温斐的身上。
他们打了很久,才终于散开来。
展逐颜红着眼转过头去看温斐,发现他一只手攀在自来水管上,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像是痛得狠了,只有保持这个姿势才能好受一些。
昨日抵触着展逐颜的那股压力像是消失了一样,他轻而易举地便凑到了温斐的旁边,可他依然碰不到他。
即使他想要搀扶他,也只是徒劳。
温斐脸上挂了彩,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也是伤痕累累。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时不时发出一两下抽气声。
展逐颜眼前陡然浮现出一层雾,那雾凝结着,便成了泪,流了出来。
可他跟温斐依然像是两个次元里来的,他的眼泪离开他的身体之后,转瞬间便消失了。
温斐看不见他,他也碰不到温斐。
温斐窝在那个角落里许久,等到疼痛稍缓,才终于站起身来。
他低着头,驼着背,像是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样,朝着外面走。
展逐颜跟上他,发现他最后走到了浴室里。
奥森克监狱的浴室分隔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有隔间的,另一部分是大澡堂模式。
现下并不是洗澡的时候,澡堂里并没有人。
温斐走进隔间里,在花洒下将自己身上的囚衣脱了下来。
当他的身体暴露在展逐颜眼前时,展逐颜霎时间呼吸一窒,心抽痛起来。温斐的身体实在受伤太重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在他的身体上。有些已经结了痂,有些泛着青,有些已经变成了青黑色,有些是新添的,还带着血痕。
温斐像是早已习惯了,只是沉默地打开开关,任由水浇淋下来,洒在他身上。
水是冷的,没有水雾,浇在他身上,从他伤口上滚过,如酷刑一般。
而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等到习惯了这水的冰冷感觉时,才开始伸手搓洗。
展逐颜心里如晨曦般阳光灿烂的小太阳,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与荣耀一样,黯淡无比。
温斐垂下眼睑,纤长卷翘的睫毛上沾染了几点水珠,水珠汇合在一起,滚到他眼睫末端,湿了一片。
他不发一言地洗完,正准备重新穿上衣服时,隔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来。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一看见他便笑了。
“小贱人,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他挤进来,轻而易举地便捉住了温斐。
温斐睁开眼,看见他,勾起唇苦笑了一下,像是早有预料。
展逐颜心中陡然闪过一丝不安,他伸出手去,想要阻拦那个男人,可他的手穿过了那个人的身体。
那人将温斐翻转过去,按在了门板上。
那股无形的压力再次出现,将展逐颜弹了出去。
他看着那扇门在自己眼前关闭,他想要冲过去,可他面前的压力像是成了墙,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冲不过去。
他站在那里,他所拥有的所有优势,在这一方空间里似乎都成了徒劳。他看着他的爱人被人辱骂,任人凌辱,可他竟连保护他的能力都没有。
展逐颜跪立下来,他心里的泪已经成了江海,可他眼里却半滴泪都流不出来。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门终于打开时,那道障壁也撤开了。
展逐颜缓缓站起身来,迈动僵硬的步子,走进那扇门里。
温斐就靠在隔墙上,他的脸上残留着掌印,应当是刚被人打过。
他重新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清洗自己的身体。
他脸上一片冰凉的死寂,像是一颗心已经成了灰烬,于是无痛也无惧,无论遭受什么,都不会再难过。
可当他关掉水的时候,他也没有再穿起衣服来。
他捂住脸,有水滴从他指缝间掉落下来。
那不是水,是他的眼泪。
展逐颜的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他缓缓地矮下身躯,在温斐面前跪了下来。
他早该跪的,是他将温斐推到这样的境地里。
他是多么高傲的一个人啊,从不服输,力求完美,丁点的瑕疵都容忍不了,对自己的要求严苛到变态的程度。
所以他才能在17岁便被选拔进流银战队里,并在两年后迅速升职为中尉。
别人只看得到他表面的光鲜,又哪里知道他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可他那么努力挣来赚来的军衔与荣耀,却被他抬手之间毁了个干净。
他毁掉的何止是一个军衔,那是温斐二十年来的努力,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氧气,是支撑他脊梁不倒的东西。
可现在他的尊严被人踩在脚下,他只能卑躬屈膝,苟且偷生。
展逐颜,你真该死。
这一次从温斐的世界里出来,展逐颜失神的时间比上一次还要长。
他只是远远地看了温斐的身体一眼,连去触碰他都不敢,似乎是觉得自己没有触碰他的资格。
他出来之后,避开天照,将月读叫到了一旁。
月读的身体比天照要凝实,天照的是半透明态,而月读若不是身上浮现的那层莹白色光芒的话,看起来跟人类也并无二致。
展逐颜眉眼间俱是疲惫,除了疲惫还有无尽的难过。
他抿着唇,过了很久才开口,他说:“阿斐的世界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是他的记忆?还是……”
月读静静地看着他,虽然展逐颜并没有说在那世界里看到了什么,可看他这幅样子,月读也猜到了个大概。
他说:“大部分是他的记忆,记忆留存在他的脑海里,构建了他的意识世界。也有少部分是能被他自己操控的,通过想象改变的场景。”
展逐颜手抖了抖,半晌才从齿间挤出一句艰难的谢谢。
月读嗯了一声,并未再说什么。他看着展逐颜转身离开,那高大的男人像是一夕之间垮了下去,佝偻着背,像是承受了太多无法承受的东西一样。
翌日,展逐颜再次进入了温斐的世界。
加上他用源生质救温斐的那天,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眼看七天期限过了一半,而他还处在看得到他碰不到他的地步,这让展逐颜心里没来由地恐慌。
刚进去的时候依然在那个法庭上,当温斐听完宣判结果之后,便沿着那条路往里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朝展逐颜的方向看了过来。
就在展逐颜以为他不过是碰巧看向这边的时候,他突然对着他开了口:“你是谁?”
展逐颜一下竟然愣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他要怎么说?说他是展逐颜?可如果温斐能看到他,又怎么会认不出来他是展逐颜。
他还没理清思绪,温斐已经先行笑了,他说:“哦,我知道了,你是金悦。”
展逐颜一愣,不知他为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来。
温斐笑着道:“我听时间说过,你是这里唯一会对我好的人。”他伸出手来,拉住展逐颜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展逐颜的目光从带有反光的门上扫了一眼,那门上倒映出他自己的模样,金发黑眸,看起来比温斐还要小一些。这是金悦的脸,不是他的。
他骤然想起月读的话来,这是温斐的世界,他的意识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样貌,想来自己的变化,也是因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