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是白鹿,他强大神躯足以承受这般几近自毁的神力。戚隐的呼吸变得艰难又缓慢,苍白的手臂上出现密密麻麻的红纹,这是血管爆裂的征兆,灵力飞速流转,鲜血奔涌如同急流。
巫郁离说得没错,他在用他的命豪赌!
可,那又如何?
他拔出了所有刀剑,归昧剑、斩骨刀呼啸着飞出,缠成一道凌厉的流光,直刺向前方的巫郁离。十二把黄金十字刀如约而至,追上刀和剑,化为金光盘旋左右。冰焰附在刀剑之上,狂吼着,一路结出耀眼又璀璨的冰花。
凤还剑·破邪!
还是他用得最顺的那招,他的剑术天赋到此为止,可是一招,他可以用无数遍!刀剑齐鸣,瞬时分出无数道虚幻的刀剑飞影。剑阵犹如飞星,一头扎进墨绿色的水波。冰焰加上凤还破邪剑,所过之处狂流涌动,摧枯拉朽,泥沙俱下,巫郁离的风刃被卷入刀剑漩涡,一切都化为缥缈的齑粉。
刀剑流光击破结界,穿过巫郁离的胸口,冰焰霎时间吞噬他单薄的身躯,他一半的身体被刀剑毁坏,露出白森森的骨架,精致的面庞破碎,犹如一面损坏的面具。另一半的身体被完全冰封,巫郁离像是一尊残破的雕像,茕茕立在水中。
他娘的,终于结束了。戚隐吐出一口血,苍白的霜从脸颊上消退。这已经是他的极限,再延捱一息都足以要他的命。
他没有停留,立刻收刀回身,顺着玄铁锁链爬回船舷。白雩古船的风帆扬起,越驶越快。巫郁离的残骸矗立在湖床上,渐渐远去,成了一道潦草的墨迹。裂隙的洪流一下子把古船吸了进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眼看裂隙就要闭拢,数根藤蔓忽然攀上船舷,死死抓住戚隐的手臂。戚隐被往前一带,差点掉出船舷。云知和戚灵枢同时把住他的腰,才把他给拉回来。
裂隙之外,那个只剩下半副身躯的男人竟还没死,冰封在缓慢地龟裂,细细的裂纹蔓延出枝桠。他的强大令人震撼,这还只是他的傀儡身,若本尊降临,他们根本毫无胜算!
“神,你要背弃我么?”他披头散发,脸颊破碎,像一只千年的厉鬼。
白鹿默默坐在戚隐的心海,没有回应。戚灵枢拔剑斩藤蔓,那藤蔓不知什么做的,竟然斩不断。女萝用牙撕咬,只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
“用火试试!”戚灵枢并指画符。
戚隐说不用,随即拔出斩骨刀,斩断被缠住的左小臂。所有人都惊呆了,戚隐的手臂血如泉涌,云知离得最近,被喷了一脸热血。他抹了把脸,骂道:“你他娘的真是个疯子!”
藤蔓缠着断臂缩了回去,裂隙闭拢。戚隐顺着船舷滑到甲板上,有气无力的笑了笑,“老忘八也是疯子,对付疯子,不疯怎么行?”
“你身子怎么样?”云知输灵力进入他的经脉,灵力游丝方方探头,就被冻了个彻底。
戚隐偏头躲开他的手,闭着眼道:”我自己调息。”
也只能靠他自己了,旁人的灵力根本进不了他的经脉。若将人体比作洞窟,他的身体简直是一座冰窖。云知和戚灵枢去前面掌舵,女萝抱着黑猫进船舱歇息,戚隐自己独个儿待在船尾。时间的罅隙里是茫茫星海,白雩古船行驶其间,天水一片寂静。
反噬又开始了,心脏隐隐作痛,不知道是白鹿在心痛,还是反噬痛。断臂的伤口生长出点点肉芽,被冰焰冻坏的内脏也在缓慢地自我修复。白鹿从他的躯体里飘出来,坐在船舷上。他们两个,一个靠着一个坐着,望着天水相接的尽头,默然不语。漫天星子,瞳子一样眨眨,水里映着他们的影子,两个人的白发在风中飞扬。
“臭小子,下回悠着点儿。若冰焰烧到心脏,连我也没法子救你。在躯体修复完成之前,你最好不要动用灵力。”白鹿终于开了口。
戚隐没应他,只问:“老白,是我害了神女么?她们原本躲在时间罅隙里,若我登船去见她们,而不是硬要她们出来,她们就不会被老怪杀死。”
“得了吧,她们仨早知道自己的死期了。这都是命,她们神力衰退,就算你没把她们喊出来,她们也活不了多久。”白鹿撑着下巴,道,“臭小子,你们凡人总是觉得死是一件很坏的事儿,我们神并不这么认为。诞生何处,归往何处。她们现在只不过是回到了几千万年前的样子,变回了三朵雪白的小浪花儿。多好,漂漂亮亮,还不会说话,比她们活着的时候可爱多了。这天下大多数人,都是死了更可爱。”
戚隐:“……”
他不再多想,也没问白鹿和巫郁离的恩怨。这小子对往事向来讳莫如深,又生了一副狗脾气,戚隐试探过几回,他要么烦躁地抓头发,要么大发雷霆。戚隐垂下头,看了看封冻的木阑干。这一次的反噬更严重了,他有些没办法控制灵力,灵力微微外泄,触摸到的地方都结了冰。他咬着苎麻布缠上断臂,静静地调理气息。
全身都在疼,筋骨像被一寸寸打碎了,从里到外没有完好的地方。可他心里是高兴的,因为他快要见到哥哥了。只要能见到扶岚,再疼他也能受得。这一次他不会再逃避,不会再反悔,不会眼睁睁看着扶岚抱着红木盆,孤零零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他会追上去,用尽全力抱紧他,对他说:
哥,你别走,我爱你。
我要当你的新郎。
第121章
归岚(一)
“收帆!收帆!”
戚隐刚醒来,狂风狠狠刮过古船,他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用手遮着脸,好不容易睁开眼,只见四下凄风苦雨,白雩古船已经驶出了时间罅隙到了人间。雪暴肆虐,砂砾一般的雪粒子劈头盖脸打过来,天穹像一口乌黑的闷锅,阴沉沉地压在头顶上。
戚灵枢和云知同时掐诀御船,狂风和雪粒灌进两个人的衣袍,不一会儿两人都成了雪人。女萝铆足了劲儿拉帆绳,却无济于事,大喊道:“帆收不起来!”
暴雪越来越大,龙骨上的符咒挨个爆裂,船身不受控制地欹斜。戚隐想要运转灵力,内腑剧痛无比,又是一阵风迎头打过来,戚隐没有站稳,整个人被掀出了船舷。危急时刻他单手抓住了船舷,风雪灌进喉咙,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挂在船上的破口袋。
“戚隐!”戚灵枢大声喊他。
“死不了,你们别管我,御船!”戚隐回吼。
白鹿飘浮在戚隐的心海里,气定神闲,“你们加把劲儿,小爷先睡一觉。”
狂风愈烈,桅杆中央咔嚓一声,蔓延出细细的裂纹。又是一阵雪浪迎头打来,桅杆彻底断裂,巨帆被风裹着扑过来。所有人迅速卧倒,破帆掠过甲板刮到船尾,戚隐咬紧牙关一发力,单凭一只手臂,整个人贴紧船舷板壁。巨帆掠过他的头顶,飞入了无尽的风雪中。
“黑仔,活着就放个屁!”云知站起来,重新掐诀。
“放你大爷!”戚隐大骂,右手勾住船舷,想要翻回船上。
戚灵枢和云知再次念诵咒诀,船身停止欹斜,缓缓回正。风雪肆虐,视野里一片漆黑,除了铺天盖地的雪粒子什么也看不见。忽然间船身巨震,古船右翼粉碎,木头残骸顺着风搭过来,有几个正中戚隐面门,戚隐差点又被风甩出去,大声骂道:“怎么回事!”
“撞山了,”云知大吼,“弃船御剑!”
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黑影蒙头罩下,戚隐霎时间明白那是什么,那是一座巍峨的雪峰。雪风暴遮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没有发现他们一直朝着这座雪峰进发。现在古船和雪峰相撞,仿佛一声闷雷打在头顶,世界破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撞击引发了雪崩,雪峰整个坍塌,潮水一般狂涌而下。
凄迷世界中,两道清光同时亮起,云知和戚灵枢御起了剑。但不消片刻,雪浪将清光淹没。戚隐被裹进雪里,嘴巴鼻子灌满冰凉的雪粒。他放弃了抵抗,雪崩的冲力太大,他像洪水里的蝼蚁,只能随波逐流。天昏地暗,睁不开眼,他吼道:“白鹿,其他人在哪儿!”
“西北侧,三百步……”白鹿打了个哈欠,“现在变成四百步了。”
戚隐用尽全力转身,朝西南侧下滑。下方雪滚滚而落,竟是一处雪崖。戚隐拔出黄金十字刀,拼命往身下扎,企图扎进山壁稳住身体。但雪层极厚,扎了半天都是扑簌簌下滑的雪浪。眼看就要落下去,黑暗中青光一闪,戚灵枢踩着剑破雪而出,右手拽着捆仙绳,捆仙绳的尽头绑着云知。戚灵枢的捆仙绳绑得匆忙,云知整个人馒头似的,被一路拖行,灌了满嘴的雪。两人从戚隐身边呼啸而过,云知伸出两腿,死死勒住戚隐,三个人连成一串同时腾空而起,飞下悬崖。
出了雪浪,视野瞬间开阔,眼前是一处深狭的峡谷,雪潮犹如咆哮的龙蛇滚滚而下,恍若白色的瀑布。冲出的力太大,剑身在空中打转,戚灵枢竭力御剑,戚隐被云知死死拽着,转得头晕目眩。
“女萝和猫爷呢!”戚隐大吼。
“老娘在这儿!”戚隐刚说完,女萝就被雪浪冲出来,黑猫死死抓着她的头发,一狐一猫路过戚隐的眼前,跌落悬崖。
“猫爷你活了!”云知大叫。
“又快死了!”黑猫哀嚎。
“狗贼!借我一把力!”戚隐大喊。
云知瞬间会意,抓住一个角度,斜斜将戚隐朝雪崖对面甩出去。时间掌握得刚刚好,戚隐和女萝凌空相遇,女萝一看他,心里咯噔一下,喊道:“别踢脸!”
戚隐用力一踹,女萝尖叫着倒飞出去,带着黑猫拍在对面的雪坡上。对面坡道稍缓,他们两个滚了几圈,一头扎进雪里。于此同时戚灵枢稳住了剑,飞掠过下落的戚隐,云知再次用腿夹住戚隐,三个人一同飞到对面。
所有人都累得精疲力尽,躺在雪里大喘气。戚隐坐起身,白雩古船四分五裂的残骸在眼前跌落,与汹涌的雪浪一起滚进深不见底的雪渊。
“神仙姐姐说什么来着?咱们坐着船才能回去。”云知伸着脖儿望那些残骸,“这下好了,咱得在这儿了此残生了。也行,没行尸没妖蛾子,咱们把呆仔找着,成立一个魔剑宗,五百年后,我们就是祖师爷了!”
女萝满脸郁闷,道:“都怪那个老怪,我原本想着去寻我的第二春,谁知阴差阳错到了这儿。”说着朝戚隐抛了个媚眼,“弟娃,兄嫂弟继,要不咱俩凑合过吧。”
“滚,”戚隐站起来眺望周遭地势,“神女把我们送到这里,想必不会离我哥太远,先找到我哥再说。”
“小师叔,先给我松松绑呗。”云知在地上扭动。
戚灵枢看了他一眼,凉凉道:“自己解。”
极目远望,峡谷尽头白茫茫一片,风雪千叠万叠。他们滑出了雪暴,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要寻扶岚,循着伏羲神殿的方向去就行。可是九嶷山绵延千里,到底哪里才是伏羲神殿的所在?戚隐眉头深锁,心里渐渐焦躁。或许扶岚现在就在这巍峨山脉的某个地方独自跋涉,可戚隐却没法儿到达他的身边。
黑猫看出他的焦虑,跃上他的肩头,道:“《海内中州志》记载,‘九嶷有灵山,神巫从此升降。’据传,伏羲神巫通过这里去往神境,每次去都要左手拿一条赤蛇,右手拿一条绿蛇,登上灵山,觐见伏羲大神。灵山在古籍中又叫做‘天梯’,在古籍传说中,神境多被称作天庭。也就是说,灵山是连接天庭与人间的梯道,人和神由此产生沟通。”
“他们拿蛇做什么?”女萝问。
“大约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吧。实际上,按照巫郁离‘绝地通天’的说法,凡世先民根本难以见到神祇,他们记载的通神事迹很可能都是臆想或者虚构。但是,通过他们虚构的言语,我们可以推测出神殿的所在。”黑猫抱着爪子,严肃地道,“娃儿,若你是伏羲神巫,你会把神殿建在何处?”
“灵山可以登天,自然是建在灵山。”戚隐道。
“这不白说么,我们又不知道灵山在哪。”女萝说。
戚隐望向远天,那里与他们撞山的方向相反,迷蒙的雪雾遮住了一座魁伟的山峰,乌云在穹隆上翻卷,狰狞如奔腾的野兽。那是四面雪山的最高峰,高得看不见顶。戚隐低声道:“既然可以登天,自然是……最高处!”
方向敲定,所有人向灵山出发,云知蹦蹦跳跳跟在最后面,哀嚎道:“喂,喂,我这绳儿还没解呢!小师叔!小师叔!”
戚灵枢没搭理他,踩着问雪剑飘飘而起。最后是黑猫出爪帮忙,云知才得了自由。小师叔这家伙不知是不是因为入魔,最近老爱和云知对着干,戚隐总觉得他是故意的。还不能运转灵力,戚隐搭承云知的有悔剑,大家望着灵山飞去。高山雪冷,大家换上厚实的衣袍,张开御寒结界,还是止不住地抖。
贴着地飞入雪雾,满眼灰蒙蒙一片。为了防止走失,所有人腰上系上捆仙绳,彼此相连。四面风声呼啸,雪风刀子一样往领口钻。白雪纷飞,乍一眼看像漫天的白幡。飞了两个时辰,戚灵枢和云知都累了,为了节省灵力,改用走的。大家连成一串,每个人与前面的间隔数十步的距离,防止前面的人滚下来把后面的也带下去。跋涉了一个时辰,最前面打头的戚灵枢停下来,道:“有古怪。”
云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时间不对,按照之前目测,咱们御剑两个时辰,怎么的也该到了。可咱们现在多走了一个时辰,什么也没看到。”
“方向有没有错?”戚隐问。
“不,”戚灵枢沉声道,“我们一直往南走,绝没有错。”
正说着,女萝忽然吸了吸鼻子,“啧”了声,“想不到这种鬼地方还有旁人来。”
黑猫也耸动鼻尖,“有凡人。”
戚隐也闻见了,雪风里传来生人的气息,就在东南方向不远。神女曾说,旧时有无数道门仙士、南疆妖魔为求神祇秘宝涉足九嶷山山腹,想必这些人就是来探秘境的。左右失了方向,去他们那儿瞧瞧说不定能有转机。所有人屏息静气,向前摸过去。
前方冰冻大湖边缘,他们发现了一队人马。那些人在雪地里扎了帐篷,在湖面上钻了窟窿取水,空地里还生了火堆。男男女女来来往往,戚隐略略数了数,大概有十个人左右,都是道家仙门的打扮,白衣负剑,和戚灵枢一个样。云知打量了一番,笑道:“看来咱们不用指望他们带我们去灵山了。”
“怎么?”戚隐问。
云知朝空地里的晾衣架子努努嘴,“又是火炉又晾衣架的,他们在这里住了好些天了,一定是被困住了。”
戚隐又仔细看了会儿,摇头道:“不对,帐篷这么多,人却只有十个,他们有人不在营地,看帐篷的数量,离开营地的至少在十个以上。或许他们是兵马先行,粮草殿后,这里只是他们堆放干粮的接应点。”
前面忽然响起嘈杂声,所有人都聚往了一处,有人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戚隐鼻子一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现在的五感今非昔比,虽然相隔数十步,那血腥味儿依然浓得可怕。有人受伤了,而且是很重的伤。按照神墓和巴山神殿的经验,越危险的地方越可能是伏羲神殿的所在,必须知道这些受伤的人去了哪里。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决定现身。刚翻过雪坡,那些人就发现了他们,纷纷露出警惕的神色。一个长脸白须的中年人问道:“几位止步,不知几位何方高人,竟现身此处?”
云知上前作揖,道:“子虚山乌有真人座下云知,见过诸位同道。这些是我的师弟师妹,我等深入秘境,迷失方向,烦请道友施以援手。”
一个圆脸杏眼的女人在后面道,“你们是哪座犄角旮旯小山沟里出来的,竟然敢来九嶷秘境?还有你后面那个,”她朝戚隐努努嘴,“他眼睛怎么回事?”
“这位师妹有所不知,”云知举袖掩面,面露悲戚,“我这弟弟天生眼睛有毛病,小小年纪被父母丢在河里,顺水而下,被我师父捡着,一把屎一把尿喂养大。可惜形容与旁人有异,自小遭人排挤非议,一出门就被当成妖怪。我们没法子,听说九嶷山是神仙住的地界,就想着能不能来碰碰运气,让神仙老爷治治我这师弟的怪病。”
戚隐一声不吭,默默看着云知瞎扯。
云知捧起戚隐的手臂,泫然欲泣,“大家瞧,我师弟为了除妖,生生让妖怪咬断左臂。可奈何他长得这般怪样,他虽心系百姓,却还是遭人冷嘲热讽。这位师妹,在下见你貌美端庄,想必心地善良,一定不会像旁人那般,歧视我师弟的形容。”
凤还绝学除了欺师灭祖,便是这招示弱卖惨。女萝掩着嘴儿低笑,“云小郎君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令人惊叹。”
戚灵枢淡淡道:“倒也可爱。”
女萝看着他,见了鬼似的。
被云知这般抢白了一番,那女人愣了半晌,呐呐道:“当然,我才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众人听了,都唏嘘万分。这一来二去,便知这帮人的来历,原来都是钟鼓山的。方才那中年人叫虞临仙,是钟鼓山的戒律长老,那女的是他徒弟。队伍里还捎了几个昆仑山的,领头的叫慕容雪,名字像是女的,其实是个男的。
九嶷山在古籍里早有记载,可惜常年大雪封山,异常凶险。道门中人有探寻洞天福地的喜好,期盼在哪座深山得逢仙缘,再不济也要捡到一把上古名剑。钟鼓、昆仑半年前派过一支队伍进入九嶷山,一个都不曾回来。他们这次再入险境,主要是为了找前面那批人回来。队伍里一大半的人都是之前那伙人的兄弟姐妹、嫡传同门,上回带队的长老便是虞临仙的嫡系师兄。
戚隐问他们刚刚发生了什么,什么回来了?
虞临仙面露悲意,转过身,给他们看回来的东西。白茫茫的雪地里铺满了残肢断骸,大多都是手臂。每具残肢上都绑了捆仙绳,捆仙绳连接雪地中央一根木桩。殷红刺目的鲜血从残肢开始,向雪雾深处绵延。
戚隐一看就明白了,顿时锁紧眉心。
“你们知道方才为何我们那么警惕你们么?”虞临仙叹了一口气,“因为你们竟然从雪雾中出现。我们到这的时候还没有雾,雾出现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首先是方向,无论向着哪个方位走多久走多远,都无法走出雪雾。其次是死人,我们把绳子绑在同门身上,派出他们探路。以营地为原点,确定一个方向往前走,一定不会走回头路。”
戚隐知道他的想法,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走,极有可能走成一个圆,用绳子在后面,往相反的方向走,就能避免打转的现象发生。云知朝他挤眉弄眼,他们俩默契十足,戚隐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大概觉得雪雾和巴山白雾很像,或许是伏羲神侍也说不定。但并非如此,戚隐没有感受到任何神侍的气息。
“八个方位,每个方位两个人,互相照应。但他们都死了,剩下这些残骸。”虞临仙缓缓道,“雾里藏了怪物,它吃人。”
“你们困了多久?”戚隐问。
“五天,整整五天。”虞临仙看起来很憔悴。
戚隐查看所有残肢,忽然发现有根绳子是空的,上面没有绑着残骸。
虞临仙也注意到那根绳儿,道:“或许是被妖怪咬断了。”
“不,”有弟子道,“捆仙绳没断,是完整的。”
“也没有血迹,”戚隐摸了摸绳子,“这是那个人自己解开的。”
云知摸着下巴沉思,“他为什么要解开绳子?要是遇到危险,打不过,不是应该往回跑么?”
虞师师翻了个白眼,道:“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这个家伙不是我们的人,是我师父不知从哪儿寻的高人。高在哪儿没瞧出来,倒是怪得很。成天不吭声,也不爱搭理我们。兴许是觉得我们不配跟他一块儿,不愿意待我们这儿了,自己走了。”
虞临仙无奈地道:“师师,你莫要如此!你们不知道,那年轻人不是寻常人。”
“哦?怎么说?”云知挑挑眉。
“不知你们是否知道,北境百姓凶蛮,有些深山野林的村落,尚存野蛮遗风,终年以打猎为生。常有村落豢养凶猛野兽,帮助打猎。但由于野兽兽性难驯,一个不小心,常常咬伤自己人,酿成大祸。我们钟鼓每年都会派出弟子,走访那些村落,教予他们一些简单的仙家咒法,帮助驯养猎兽凶禽。或者帮他们迁移村落,去往丰饶的平原,耕种为生。三个月前,我们走访一个叫铁麓沟的地方,这地方虽然深处大雪山之中,却比旁的地方富饶。村口摆放火炉,日日燃烧不息。据他们说,是供过路人取暖驱寒之用。我们深感此地村民性情和善,进了村来,却发现他们豢养的家兽有妖化的迹象。”
戚隐皱起了眉。兽活过百年,便成怪,怪开了灵智,便成妖。但也有例外,比方说喝了大神心头血,死者能活,生者能涨百年道行。但神祇不是遍地走,神血更是传说里才有的东西。他戚隐是走了狗屎运,才能有巫郁离路过家门,喂他喝下白鹿血。
除了这个,戚隐也听说过常年喝人血吃人肉能开灵智的。小时候晚上吃饱了没事儿干,小姨就爱说些坊里传的趣闻,说什么苏州乱葬岗的狗开口说人话,人们追查之下才发现,这畜牲是吃多了死人肉,变妖精了。
“我们一看,便知道事情不对。费尽唇舌,他们也不肯吐露实情。最后我们动了剑,他们才和盘托出。原来火炉中放了迷迭香,他们吸引旅人停驻,是为了迷晕他们,将他们绑成食饵,喂养家兽。而我们到达的前夜,便有一个旅人已经被诱进了兽窟。他们说那人被绑进兽窟之前,已经被挑断了手筋和脚筋,手腕上各割一刀放血。妖魔遇血则狂,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还。我们气愤不已,连忙赶往兽窟。却只见妖兽尸横遍地,无一幸存,地上的血都已经干了。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躺在尸堆中央,竟睡得正香。”
“那个人就是你口中的高人?”戚隐问。
虞临仙道:“不错。他灵力深厚,我虽为钟鼓长老,却自叹弗如。不过他虽神通广大,却颇为穷困。我许他千金,才聘得他与我们同行。”
“他叫什么名字?”戚隐随口问。
“扶岚,”虞临仙道,“他叫扶岚。”
戚隐的呼吸滞住了,风和雪在一刹那间好像都停了,天地寂静,他只听得见这个熟悉的名字。他伸手抚住胸口,心头的血慢慢活过来,热起来。他喃喃道:“扶岚……”
“你们认识他?”虞临仙看他神色不对,问。
戚隐噌的一下站起来,问:“他走的哪个方向?”
“先别急,黑仔。”云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这地方很古怪,我们必须搞清楚他为什么要解开绳子。呆仔看起来笨笨的,但在这种事儿上比我们靠谱。他做事不会没有因由,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决定解开绳子,独自前行。”
他说的有道理,这地方古里古怪,就算他沿着他哥去的方向找,也不一定能碰见他哥。戚隐思考了一会儿,道:“两个可能。第一,他找到了伏羲神殿,但是不打算和大家一起进去,所以解开了绳子,自己前往。”
云知点点头。
虞师师恨恨道:“我就说了,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还有一种可能呢?”那个叫慕容雪的在后面小声问。
戚隐吸了一口气,“他遇到了危险,只有解开绳子才能脱身。这说明他规避危险的方向和绳子的方向相反,也就是说……”
戚灵枢低声道:“危险朝我们而来。”
灰蒙蒙的雪雾里,忽然出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四周现出一个又一个残破的人影儿,大多都缺了手臂。他们蹒跚地靠近,黑魆魆的影子越来越明晰。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昔日的同门,因为他们的头颅都出奇的大,每个残损的人影都仿佛顶着一个巨大的炉罐在脖颈子上。
所有人拔剑出鞘,围成一个圆,凄清的剑光在雪雾中像脆弱的灯火。
乌泱泱的头颅在雪雾里攒动,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时众人看清了他们脑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坑坑洼洼的大瘤子,附着在他们的脑门上。瘤子一起一伏,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肉皮底下蠕动,看起来十分恶心。有弟子对着那瘤子扎了一剑,血瘤爆开,污血四射,喷在那弟子的面门上。那弟子惨叫一声,只见污血中爬出密密麻麻的半透明火红色小虫,争先恐后地爬进了他的眼眶。
“我的娘,这什么玩意儿?”云知悚然。
戚灵枢指尖燃起清光,问雪悍然出鞘。
好几个弟子都中了招,惊呼声四起,其他人纷纷把他们往后面拖。那些大头尸傀好像不会疼,中了剑也往前扑。一旦沾上他们的血液,顷刻间便有小虫钻进皮肤。
“往大湖撤!”云知喊道。
虞临仙拉着虞师师后撤,女萝一手拎一个弟子跑进大湖。慕容雪栽倒在雪地里,吃了一嘴的雪。戚隐路过他身边,看他愣头愣脑不知所措的模样,无语半晌,抓住他的腰带,往空中一甩,直接把他扔进湖。他在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爬起来,很快又被云知一拉,“愣着干嘛,快跑!”
“是地火妖虺!”黑猫趴在戚隐肩上道,“《述异记》有载,虺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这东西是龙的远亲,却比龙劣等不少。这东西有麻痹之毒,被咬了不觉得疼,没有感觉。它们喜欢钻进别的动物的脑壳,吸取脑髓,顺便在里面产卵。它们一般不会啃噬心脏,只占据脑髓,如此一来,宿主就成了它们的傀儡。但这东西一般住在很深的地底,不怎么出来害人,怎么到了这么高的地方?”
“管他什么玩意儿,先躲过去再说。”
戚隐把剩下几个仙门弟子丢进去,转身滑入冰湖。戚灵枢和云知同时御剑,分出数十把剑影,唰唰齐齐落在四面冰层上。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响,塌陷出一个深深的圆形壕沟。壕沟隔断了他们和大头尸傀,那些尸傀不长眼似的蹒跚往前走,下饺子似的跌入了冰湖。
“这是地火妖虺,各自检查伤势!务必把毒虫挖出来!”虞临仙叫道。
那些着了道的弟子软在地上,妖虺有麻痹之毒,许多人的脸僵了半边,眼歪嘴斜。戚隐查看他们脸颊上的伤口,顿时不作声了。他们的脸肉起起伏伏,虫子在下面爬,统统上了脑。云知也摇了摇头,这东西不好办,若等这些妖虺在他们脑袋里下了卵,这些人会成为第二批咬人的大头尸。那他们除了御剑悬在空中不上不下,就没旁的去处了。但若要现在结果了他们,这帮仙门古板肯定不答应。
没等他们想出怎么办,女萝在一旁道:“虞道长,你们的亲戚在这儿呢。”
只见她擦开了冰雾,剔透的冰面底下,悬浮着无数畸形大头尸。他们肿胀变形的脸盘子对着冰层,坑坑洼洼,辨不清五官。
虞临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趴在冰面上发怔。弟子们纷纷认出自己的亲朋,跪下哭嚎。雪雾迷蒙,极目望去,世界一片恍惚,分不清是天暮还是天明。戚隐被这些人哭得心烦,低头看这些冻尸,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跪下身,贴着冰面瞧,底下狰狞的脸挤成一堆,总觉得方才数目没这么多。
他把云知拉过来,道:“狗贼,你看,刚刚下面的尸体有这么多么?”
云知略一看,摇摇头,“方才三十余具,现在足足有五十具了。”
“冰下面的湖水是活的?他们随着水波漂么?”
“那为何光往咱们这儿漂?”云知问。
戚隐心里咯噔一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共同说出了答案:“因为我们在冰上!”
话音刚落,底下的冰尸齐齐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无端的狰狞阴邪。无数苍白的手从冰下伸出来,抓住大家的脚踝,将他们拖入了冰湖。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戚隐落入冰湖,湖水没过耳廓,世界一下静了。湖水里是昏沉的蓝,迷蒙的天光透过冰面,照在每个人无助挣扎的脸上。云知、戚灵枢、女萝,还有黑猫,所有人和妖都在下沉,大头尸攀着他们,藤蔓一般缠住他们的四肢,张开黑洞洞的嘴。妖虺拖着透明的尾巴,缓缓从里面游出来,朝他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