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不全,弟娃。”女萝说,“孟怀善那时候其实已经快死了,他股生坏疽,恶臭流脓,整条腿都废了。老怪登门,说可以帮他治病。只要把飞廉神蛊种进他儿子的脖颈子里,割他儿子的肉吃,他的病就能好。”
“他这么干了?”
“没错,他真这么干了。老怪没有杀他们,是他们自己杀了自己。”女萝眨眨眼,“更让我们惊讶的,是老怪娶了一个姑娘。”
戚隐一愣,“娶了个姑娘?”
“也不算娶吧。”女萝撑着下巴思考,“那女子名唤夏芙蕖,是他养母的使女。孟怀善霸占孟家,也霸占了这个女人。她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时候,逃出了孟府,找到了正在养蛾子的老怪。她临死前,许了两个心愿。第一个是向孟怀善复仇,第二个是嫁给孟清和。”
女萝记得那一天,漫天纷飞的细雪,地上蜿蜒着女人鲜艳的血迹。单薄的女人睁着无神的眼睛,躺在雪堆中,像一朵残破凋零的菡萏。巫郁离低着温煦的眉目,那样专注温柔的模样,谁见了都会忍不住陷进他眼里的柔情里,即便是假的,即便是飞蛾扑火。
“真是可怜的孩子,”巫郁离叹息着阖上她的双目,“原本想抛掉孟家养子这个身份,既然如此,便让他再活得久一点吧。毕竟……是一段不错的回忆。”
他撑起一把伞,斜放在女人身侧,为她遮住纷扬的雪花。尔后直起身,紫萤蝶在他身边上下扑飞,他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原来孟清和那个死去的妻子,是他养母的使女。戚隐默默地想,他保留孟清和的身份,是为了完成她做他妻子的心愿。难怪,若说白鹿是他口中的妻子未免有些牵强,毕竟白鹿那么矮的个子,才到正常人的半截儿,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儿。那位被医断腿的师兄再眼瘸,也不会辨不出孩子和女人的差别。
“我好像说得太多了,弟娃,我发现你对老怪这个家伙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什么恨意。”女萝歪着头审视他。
的确是这样,戚隐低着头想,大概是因为那个家伙身上彻骨的悲伤,他总觉得巫郁离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喂,你不会自己傻乎乎地赶上去把肉身给他吧?”女萝问道。
戚隐没答话儿,跳下树,朝大王寨那边走。女萝喊了好几声,那个黑发黑眸的男孩儿只是摆摆手,什么也没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
大王寨里沸腾得像煮开的锅,座次乱七八糟,四下里是翻倒的桌子和酒壶。一众妖魔醉醺醺,抱着艳丽的妖姬鼓盆而歌。篝火堆边上围了一圈男男女女,有些妖魔已经露出了原形,几条彩色大蟒蛇缠成一股麻绳,呼哧一下滚进了灌木丛里。
戚隐在戚灵枢边上坐下,一看他的酒壶,还是满的,一点儿也没动。戚隐把他的酒挪过来,咕噜噜往嘴里灌,不一会儿一壶酒都干了个干净。戚灵枢蹙着眉问道:“何事忧心?”
“没事儿。”戚隐摇头。
“回无方吧。”戚灵枢道,“你是师尊的孩子,无方便是拼尽全力,也会保住你。”
戚隐嘲讽地笑了笑,“小师叔,我这人是不是挺没意思的?啥事儿都要别人护着,我哥护着我,你们护着我,我就没什么事儿是能自己干得成的。”他又撕开一壶酒的封口,往嘴里灌下去,烧刀子火辣辣,像吞了一口火焰进喉咙,腔子里烈焰滚滚,一颗心在烈火里烧灼。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就是发个牢骚。”戚隐大口喝酒,满目是绚烂的火光,世界变得模模糊糊。废物嘛,除了发发牢骚,什么也干不成。再努力背经书,记符咒,也比不过人家天资聪颖。以为终于有个家歇脚了,原来是别人善意的谎言。他还是一条丧家之犬,在滂沱大雨里流浪。
没关系,反正他就要死了,这种日子就要结束了。戚隐抿了一口酒,酒液流进愁肠,苦得令人作呕。他都想好了,巫郁离要来拿他的肉身就来拿吧,他不抵抗,也不要扶岚为他战斗。他从今天开始不洗澡,这具躯壳他不要了。下辈子投胎,十八年后他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别喝了,戚隐。”
戚灵枢的话儿响在耳边,分明就在身侧,却越来越远似的。戚隐扭头看他,他清冷的眉目有了重影儿,一下子分出三个小师叔。酒气冲上脑门子,浑身上下都在发热。戚隐眯着眼睛四下里看,四方妖魔乱舞,头颅在密密匝匝的树翳里攒动,火光在跃动,树枝被烧得扑剌爆响。
扶岚坐在乌漆小案后面,远远望着他。黑猫抱着爪子,道:“你不去看看他?”
扶岚摇摇头,垂着脑袋落寞地道:“小隐不想见到我。”
“哈?”黑猫很无奈,“你俩又怎么啦?”
扶岚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他太笨了,很多事情他都想不明白。戚隐总是说他要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戚隐想做的事,就是他想做的事。戚隐总是说他要有他自己的愿望,可他自己的愿望就是把弟弟养得白白胖胖,开开心心。许多许多年来,他心里一直是这个愿望,从来没有变过。
半抬起头,默默瞧着那边醉意醺醺的戚隐。他们之间分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却好像隔得很远很远,远到他永远也到不了戚隐身边。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眼睫低垂着,看起来有些孩子气,又有些孤单。
脑子晕乎乎的,戚隐抱着酒壶,歪在戚灵枢肩头,口齿不清地问:“小师叔,你和你的心上人怎么样了?”
“……”戚灵枢用一根手指戳住戚隐的额头,把他从自己肩头拨下去。
“你该不会还没告诉人家你的心意吧?”戚隐撑着脑袋偏头看他。
“不必说了。”戚灵枢道。
“平日里见你挺牛气的,怎么到这种事儿上这么怂?”戚隐嘲笑他,拎着酒壶站起来,“反正老子命不长了,临死之前,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男人!”
戚隐大灌了一口酒,啪地一下把酒壶摔在地上,大吼道:“都给老子安静!”
酒壶碎裂像是鞭炮炸响,四下里登时一片寂静,妖魔们都被他这惊雷般的一吼吓住了。其实这吼声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醉汉耍酒疯,声音大了一点儿,可不知怎的,他们忽然觉得这个黑发黑眸的年轻人有点不一样,他站在群妖群魔的中央,像一根茕茕孑立的刺,谁也拔不走他,硬生生戳进所有妖魔的眼眶子里。
“臭小子,耍酒疯回家耍去!”朱明藏拍案骂道。
戚隐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没理他。抬手指向龙骨王座上面那个黑衣男人,道:“你,过来。”
扶岚抱着猫,有点不知所措。他左右看了看,他身边没人,戚隐指的如果不是黑猫,那就只可能是他了。
黑猫从他膝头蹦下,他懵懂地走过去,站在戚隐身前。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夜风从颈子边上流过,月光洒落在脚尖。
戚隐最近说的话儿没有以前多了,也不怎么和他待在一块儿。戚隐总是蹙着眉心坐在角落里发呆,像是心里埋了很多很难过的事情。扶岚知道多半是因为他,因为他的心不会怦怦乱跳,因为他没有七情六欲。他从来没想过他会带给弟弟悲伤,他知道他有错,可他不知道如何改正。
他像做错事的小孩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他是龙骨王座上的妖魔共主,也是一个犯了错不知道如何改正的哥哥。
戚隐环顾左右,大声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个废物,看不起我。没关系,反正我也看不起我自己。我怂了一辈子,小时候学塾打架,我不敢还手,小姨骂我赔钱货,我不敢还口。可我不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掉!我要做一件事,做一件不做会死不瞑目的事。”
他看向扶岚,月光映出他醺然又坚定的眼眸。
“哥,我骗了你。”他说,“我不想当你的弟弟,我也不想当你的新娘。”
扶岚呆住了,一瞬不瞬地凝视面前的男孩儿。
“我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不管你是不是因为低语才喜欢我。就算我是你的累赘,是你的枷锁,就算将来你记起我的时候,我永远都是一个仰仗神祇骗了你心意的小贼,我也爱你。”戚隐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当弟弟,也不想当新娘,我想当你的新郎。”
戚隐上前一步,在所有妖魔的注视中抱住了扶岚,嘴唇欺过他们身后的熊熊火光,印住了扶岚的唇瓣。他没有停滞,更近一步,右手按住扶岚的后脑勺,深深地吻住了他。他有绵软的唇瓣,用舌尖去临摹,像品尝甘甜的蜜。两个人唇齿相依,醇厚的酒味在彼此的唇间混沌地蒸腾。
扶岚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时间像在那一刻静止了,世界一片寂静,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茫茫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戚隐的唇齿那样炽热,好像要燃烧起来。他懵懂地,任由这个他曾拉着小手去买糖饴的孩子,这个蹦蹦跳跳叫他哥哥的孩子,流连忘返,寸寸深入。
这是扶岚一生中第一次这样亲吻,浓情蜜意,好像要深入骨髓。即便在他未曾记起的那段漫长时光,他也不曾体会过这样浓烈的情感。他的人生像一口静寂的潭水,映照天光云影,世间万化,独独没有起伏的波澜,也没有汹涌的浪潮。可今天他好像触及到了一角,炽热的吻燃起炽热的焰火,蔓延向静寂的心房。
于是,在那一个时光停滞的时刻,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乱了节奏,错了鼓点。好比滂沱大雨,杂沓的脚步,他错乱的心跳,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我爱你,”戚隐在他唇边叹息,“哥,我爱你。”
第104章
去乡(三)
所有妖魔都惊呆了,怔怔地注视篝火旁的二人。朱明藏咬牙切齿,怒道:“你们两个狗娘养的,老子的亲妹子还没死呢!这是当众下老子的脸面!来啊,把这个狗胆包天的凡人崽子拉到黑牢去!”
戚灵枢如梦初醒,过去拉戚隐,“戚隐!你醉了!”
戚隐酒气上脸,整张脸通红,已经站都站不稳了。扶岚嘴唇被吻得殷红,不点自朱,像沾了血。戚灵枢正想把戚隐拉走,扶岚上前,从他手里拉过戚隐,把这个喝醉酒的家伙打横抱起来。戚隐晕头转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眼前全是摇摇晃晃的虚影儿,胃里犯恶心,直想吐。
戚灵枢一愣,蹙着眉道:“岚师弟?”
扶岚没搭理他,转身就走。朱明藏骂道:“夜宴还没完,龟儿,你去哪儿!?”
“睡觉。”扶岚撂下两个字儿,身形一晃就消失了。
扶岚把戚隐带回了吊脚楼,放进架子床,鸦青色土布床帘子挂上帐钩,月光泻在床前,恍如秋霜粼粼一片。他坐在床沿上,瞧着闭着眼的戚隐,十指抚上自己的心口。他感觉到了,方才它跳得好乱,前所未有地乱。
黑猫蹲在轩窗上,嚷嚷道:“赶紧的,趁娃儿不省人事,把生米做成熟饭。他们凡人最讲贞操,你夺了他的元阳,他就是不从也得从。”
“猫,我的心刚刚跳了。”扶岚道。
“你刚刚喝酒了,你也醉啦,呆瓜。”
是因为喝酒么?扶岚困惑地摸着心口,那里的心跳又恢复了平稳,一如往日。
“抓紧时间煮饭!老夫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黑猫转身跃进溶溶月色。
真的是因为喝酒么?扶岚歪着脖儿看了戚隐半晌,倾下身,凑近戚隐的嘴唇,想再试一遍。戚隐忽然起身,把他格开,扒在床沿上,哇哇往地上吐。直把晚饭全都呕出来才罢休,戚隐晕晕乎乎,脑门一突一突地疼,浑身上下都发烫,五脏六腑好像都烧起来。打死他也不喝那么多酒了,难耐得拉领口,直着嗓子喘气儿,软皮蛇似的躺了回去。
一地狼藉,扶岚没办法,站起身,默默拿来抹布,把地清理干净。又去熬解酒汤,切点儿灵芝,放一勺蜂蜜,端到床边上,仔仔细细喂戚隐喝下。给他洗了脸,漱了口,扶岚把他衣裳脱下来,盖上碎花薄被。戚隐似乎稍稍清醒了那么一点儿,撩起一条眼缝,隐隐约约看见扶岚的影儿,嘟囔着喊了声:“哥……”
“嗯。”扶岚回他。
“抱抱……”戚隐张开手臂。
“抱。”扶岚摸摸他发顶,站起身脱衣裳。
“一起睡觉……”戚隐滚到帐子边上,拉着他的襟角咕哝。仰起脸看,扶岚已经脱下了外裳,穿着中单坐上床沿。他不高兴似的,用脚踹了踹扶岚的脊背,“哥,脱光,我要和你洞房。”
扶岚有些呆滞,他们还从来没有光着一起睡过。往日即便躺在一块儿,中间也隔着老远,虽然戚隐最后都会滚到他边上,年糕似的贴着他一直到早上。要洞房么?他依稀记得凤还山上看的那副春宫图,小人儿贴着小人儿,赤着身子滚来滚去。扶岚把自己和戚隐的衣裳全脱了,两个人各自都只剩下一条红裤衩子。戚隐大喇喇睡在床铺上,身条儿挺拔,月光灌注在麦色皮肤上,沟是沟坎是坎,起起伏伏,精致如刀刻。
他站在床边发了会儿愣,爬上床板,弯腰搂住戚隐。两个人光溜溜,温热的肌肤紧紧贴着,扶岚能感受到戚隐皮肤下炙热的血流。灯影下审视戚隐,原本锋利的眉目被灯光晕得柔和,脖颈儿上面筋脉细细,微微耸起,让他有咬下去的欲望。喝醉酒的家伙迷迷糊糊睁开眼,在扶岚白洁如玉的肩头蹭了蹭,口齿不清地喊道:“洞房,爷要洞房!”
扶岚用力抱住光溜溜的戚隐,在床上滚了两圈。
“洞完了。”扶岚说。
戚隐头昏眼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歪在被窝里,颇有些郁闷地道:“哥,你是不是不行?你好快。”
扶岚把他抱起来,又滚了四圈。这回连扶岚脑门子都出汗了,小心翼翼把戚隐放回被窝,扶岚道:“小隐,我们洞了好多遍房,你能给我生孩子么?”
“生!生一窝!”戚隐闭着眼,噌地一下坐起来,“爷把鸡儿切了,给你生!”
说完他就去摸刀,摸到扶岚的斩骨刀,这刀重得像秤砣似的,用力提了两下没拎起来。戚隐满头大汗地睡回去,道:“算了,明天再切,先睡觉。”
扶岚乖巧地点点头,扭身放下帐子,满心期待地躺进被窝,睡着了。
天蒙蒙亮,一眼望过去是蟹壳青的颜色,山野里还有茫茫的雾气,树叶尖儿上盈着圆圆的露珠,倏忽一滚,坠下一滴翠色来。戚隐在一片绚烂的天光里睁开眼,眯瞪着眼坐起身,敲了敲脑袋,还有点儿胀。闭着眼蹲在门槛上刷牙洗脸,一睁眼,发现路过的妖魔都看他,眼神奇奇怪怪。他叼着牙枝,揽着镜子照了照,和以前一样俊,没什么变化。怎么了?看他跟看猴儿似的?
戚灵枢来辞行,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戚隐纳罕道:“有什么事儿说呗,都是男人,别婆婆妈妈的。”
“昨晚的事情,你还记得么?”戚灵枢问。
戚隐挠挠头,他喝太多,断片儿了。只记得他拿戚灵枢的酒喝,后来的事儿都不记得了。看戚灵枢的神色,又想起那些妖魔看他的眼神儿,戚隐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么?”
戚灵枢缓缓点头。
“……”戚隐道,“有多糟?”
“非常糟。”
“我知道之后,会不会想要自尽以谢天下?”
“会。”
戚隐捂住脸,“那别说了,我不想听。不知道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小师叔,您去吧,过几天咱们再见,如果还能见到的话。”
“还有,”戚灵枢低声道,“昨晚一事,我见朱明藏似乎对你隐有杀意,当心。”
戚灵枢交给他一面琉璃镜,吩咐他有事用镜子联系。锃亮的剑光一闪,直直往高广的穹隆而去,戚灵枢负手御剑,后面跟着载着舞姬的大船,消失在苍茫的天尽头。戚隐挥了挥臂膀,无所谓地转过身掩起门。要杀就杀吧,来呗,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我不当皇帝了,你找别人吧。”扶岚对朱明藏说。
春风吹过滴水檐,响玉滴溜溜地转。扶岚站在廊庑底下,望着下面高高低低的青灰色瓦楞。他的眸子静静的,天光漾在里头,有细腻的波光。如果黑猫在,它会看出扶岚现在很开心。
朱明藏咬紧牙关,憋着一肚子恶气,胸膛上下起伏。
“我会帮你们去议和,那之后我就要走了。”扶岚道。
“你想定了?”朱明藏冷笑道。
“嗯。”扶岚点头,“我和小隐说好了,他要给我生孩子,我要当爹爹了。”
“那留荑的孩儿呢!”朱明藏怒道。
扶岚愣了一下,低下眼想了想,道:“小衣裳做好了,我会回来看他们。”
“好,好!”朱明藏怒极反笑,递出一卷金漆卷轴,“这是议和书,封了封印,五月十五才会解开,到时候你呈给人间那帮狗剑仙。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你自去便是。只是南疆不再是你的家,你一辈子也别回来!”
扶岚眼神黯了黯,接过议和书,放进乾坤囊,弯腰抱起三脚红漆大木盆,往溪水那里走。朱明藏在他身后道:“扶岚,你以为那个凡人崽子喜欢你,你就有家么?你错了,你这样非人非妖又非魔的怪物,你根本没有去处,你天地难容!”
扶岚没有理他,孤零零去往竹林里。阳光洒在他肩头,他默默无言。
快洗完的时候,头上罩下一片影子,扶岚抬起头,瞧见戚隐在他身边蹲下,溪水上阳光明灭,戚隐的影儿打在粼粼水波里,曲曲折折。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哥,我昨晚喝醉了,说的话儿做的事儿都当不得真,没冒犯到你吧?”
扶岚呆了一下,问:“不当真么?”
戚隐忙点头,“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生孩子,不当真么?”扶岚问。
“啊?”戚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哥,男人生不了孩子的。唉,我怎么说你才明白,男人肚子里都是肠子,只能拉屎,没法儿生孩子,生不出。”
“成亲,也不当真么?”扶岚垂下眼睫,眸光黯淡。他慢慢明白过来,弟弟又反悔了。
“……”戚隐没料到自己喝醉的时候许这么多不着调的诺言,缓缓掉转过视线,沉默了好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扶岚抱起盆儿,站起身。
“你去哪儿?”戚隐慌张看他。
“去做饭。”扶岚沿着光影斑斓的小径,渐渐走远了。
第105章
薤露(一)
五月十五,无方山,灭度峰。
缠绵数日的春雨终于停了,天地洗刷一新,风烟俱净,迢迢长空万里无云,一望无际。戚灵枢身负问雪剑,一袭白袍,立于悬空阶上。无数仙门同道御剑临峰,长长的白袖在手肘后飘扬,远远望过去,仿佛一群群白鹤展着翅子扑剌剌地飞。忽然,一道极亮的刀光直插云霄,仿佛天穹忽然被撕裂一个口子,所有白鹤乍然惊起,纷纷退让。在那道绝丽的刀光下,其他剑光竟显得微渺如萤火。
大家都还在猜这刀光是谁的时候,天尽头涌起滚滚乌云,所有人停了剑,手搭凉棚望向那边。他们知道,那是妖魔使者来了,他们身上煞气深重,每当聚集在一处行动,就如同汇集了一大团乌云。有的时候妖魔煞气太过浓重,乌云过境,底下的草木会瞬间被吸去灵气,萎靡而死。
乌云转瞬即至,十二个妖魔使者在山门落地,刀光一闪而过,黑袍黑发的男人从中走出。周遭仙门弟子很快让出一片空地,掩着嘴儿低声议论上下打量。为了避免麻烦,扶岚和戚隐都戴了面具,没人认出他们俩。戚灵枢遥遥望见,趋步步下悬空白玉阶,为他们引路。
“看,扶岚来了。这是化了形,不是那般猪头的模样了?”有弟子低声道。
“看来化得不彻底,还戴着副面具遮他的丑模样。”四下里窃窃低笑。
坐席设在拭剑台,高高的大理石台上,扶岚和元苦的几案各据一边。元苦已在上方等候,白须白发,魁梧的身材,远远望过去,像一尊武神像。扶岚抱着黑猫入座,长长的袍尾曳在身后。元苦遥遥向他拱手,扶岚垂着眸,没搭理。元苦尴尬地整了整袖子,竟然没生气。
下方聂重华冷冷一笑,“果真是没开化的妖魔,好生无礼。去年便被此贼诓入无方,闹得冰海震摇,还放跑了禁地千百妖魔。元苦掌门便不怕这次又是这个妖贼的奸计?”
白明均陪着笑,举起衣袖掩着嘴儿低声道:“聂掌门,口中慎重。”他抬起眼,看了看拭剑台上的扶岚,微微蹙起眉心道,“不知是妖魔的化形术厉害,还是我多疑,总觉得这个‘扶岚’与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不大一样……”
戚灵枢上前作揖告退,元苦微微笑着,虚虚扶了一把戚灵枢,“好孩子,辛苦你了,去歇歇吧。”
他手下略略用力,捏了一把戚灵枢的手臂。戚灵枢浑身僵硬,冷着脸道:“弟子告退。”
戚隐站着累得慌,拭剑台下都是各门各派弟子,一打眼白花花一片,戚隐觉得他们像被瞻仰的遗体,下面都是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九头聘聘婷婷走过来,给扶岚斟酒。无方道人辟谷养生,没有备酒,这是这帮妖魔自带的。戚隐蹲下身,小声道:“我去找一下小师叔。”
“小隐不和我一起么?”扶岚问。
“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再说了,这不猫爷在么?”戚隐拍拍他肩膀,想了想,从乾坤囊里拿出戚灵枢的琉璃镜递给他,“有事儿用这个喊我。”便跳下拭剑台溜了。
扶岚低着眸子,白瓷杯里映出他落寞的影儿。他又想起戚隐血酒醺然的甜味,像一星星蜜糖,浸在舌尖,可以甜进心里。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口齿发涩,没有甜味。
绣球花小径,戚隐气喘吁吁赶上戚灵枢,“小师叔!你怎么在这儿,累死我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戚灵枢凝眉道。
“有个东西要给你。”戚隐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八宝白玉匣,这玩意儿是他从黑市里淘来的,整整花了十两银子,心疼得要死。戚灵枢认得这个,无方山有许多,以前用来封存妖魔心脏,自从元籍死后,那些心脏都被销毁了。
戚灵枢没接,疑惑地看他。
“里面放了点儿我的血。”戚隐说,“小师叔,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想来想去只有你了。老怪要我的命,我哥肯定要和他拼命。以前还觉得有几分胜算,谁知那老怪强得离谱,单枪匹马能扫荡一整个神殿。我不想我哥和他拼,倒不如我自己把命给他。等我死后,白鹿复活,你帮我把这些血交给白鹿,求他帮我哥造个娃娃。”
“你做什么?”戚灵枢的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唉,详细的跟你说不明白,总而言之就是我不想活了。猫爷说白鹿是个好神祇,老怪也这么说,我自己觉得也是。等他复活,你就拿着我的血去找他。白鹿是神,是妖魔的始祖,造个人肯定小菜一碟。我哥喜欢养娃娃,我想着等我没了,起码给我哥留个伴儿,留个念想。这娃娃有我的血脉,就相当于我的延续了,也挺好的。”
戚灵枢不接,道:“戚隐,你留在无方……”
“别说这么多了,”戚隐打断他,满脸忧愁,“我不能给猫爷,它肯定会告诉我哥,只能给你了。求你了,小师叔,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也别跟我说一定还有希望什么的,这些事儿我比你更清楚。就一句话,你帮不帮吧?”
戚灵枢沉默半晌,接了他的八宝白玉匣子,沉声道:“盟议过后,不要离开。”
戚隐知道这小子想帮他想法子,无非是倾无方之力抵御巫郁离什么的。那恐怕得要无方全军覆没,戚隐耸了耸肩,没应他,只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戚灵枢透过密匝匝的绣球花,望向对面的无咎小筑,“我要进去一趟。”
“干嘛?”
“我还是觉得师叔不妥,趁大典进行,他抽不开身,我要进去查一查。”
“我跟你一起。”
戚隐从乾坤囊里拿出件白衣裳换上,跟着戚灵枢进了无咎小筑。因着戚灵枢的身份地位,里头的守门弟子很好糊弄,轻易放了行。两个人进了屋,帘子遮得严丝合缝,里头黯沉沉没什么光。里头阴凉,比外头冷了一截,戚隐莫名有些打寒战。四下里看,月牙桌罗汉榻,落地罩雕花屏,没什么特别的。但戚隐总觉得似乎有谁藏在哪儿阴阴地盯着他,脖子后面冷飕飕冒凉气儿。
戚隐小声问戚灵枢,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戚灵枢面沉如水,无声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