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戚隐 本章:第43章

    巫郁离捻着杯子的手一顿,眼睛微微眯起来,“你叫我什么?”

    “不不不,”戚隐连滚带爬从棺材里出来,搓着手赔笑,“师叔、师叔!”

    戚隐在他对面的鼓凳坐下,略有些吃惊。眼前是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人,系着黑底银线流云披风,鏨银纽子扣在素白护领上,黑绸面熨帖整洁,一点儿褶皱都没有。他执着茶杯,露出一截戴着和田青玉扳指的拇指,天青色的玉,衬得手指白皙如葱。方才看影子像个大头小鬼,原是因为他戴着兜帽。他这师叔素来是个精致人儿,死也要死得貌美如花,更别说活着的时候了。戚隐有些惊叹地道:“师叔,您返老还童了?还变得有钱了。”

    “见笑了。”巫郁离颔首,“小隐,我以为我再见你,将是取你肉身之时。万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又见面了。”

    说到取他肉身的事儿,戚隐心里难免有点儿辛酸。这厮这样强,单枪匹马灭了整座巴山神殿,戚隐对自己是否还能存着这条狗命不抱什么希望。他这人一向悲观,小时候看戏台子唱戏,书生辞别佳人上京赶考,才进展到折柳送别,他就做好了书生攀高枝此生与佳人不复相见的打算。

    将军出征必死无疑,忠臣良相总是满门抄斩,海棠碾作尘,朱颜最易老。他就是这样不讨喜的性子,眼见金陵玉树秦淮水榭,却思他日青苔残瓦落红成堆。

    打从无方山出来,他就把每天当最后一天过,只想着别留什么遗憾才好。戚隐干巴巴扯了扯嘴角,不想多说这事儿。抬头打量巫郁离,这厮唇色很淡,巴掌大的脸蛋子水样苍白。因问道:“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无妨,”巫郁离淡淡说道,“来之前卜了一卦,耗费了些灵力。”

    戚隐开始琢磨能不能趁他病要他命,比较了一下二人实力总觉得还是有点悬,便随口道:“我听说卜卦很伤身,问问明天母鸡下几个蛋都会流鼻血,问的东西越大越费劲儿,有人卜卦差点把命给搭进去。师叔你问的什么?”

    巫郁离放下茶盏,道:“天地大运。”

    戚隐一噎,果真大人物不同凡响,问的东西都不一般。若他来问,只怕会问明儿赌坊骰子能掷出多少数。转念一想,这厮问天地大运,难不成和白鹿有关?戚隐暗自咂舌,问道:“卦象可还如意?”

    “只得了半句卦辞罢了。”他摇摇头,“此事不提,小隐,你怎么会在此处?”

    戚隐赧然,这事儿可怎么说?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是来偷窥他的秘密的。

    巫郁离脸上多了点愁苦的味道,他一向从容优雅,总觉得高高在上不可攀交,现在多了点表情,倒有了些真切的人情味儿。

    他叹道:“天下白鹿神血只有一滴而已,就在你的血脉之中。你若缺胳膊断腿,我会很苦恼的。我赠你戚灵枢的性命换你的肉身,更允你见你想见之人,全你未了心愿。细细想来,应当是个不错的交易。可你若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来此不该来之处,”巫郁离歉意地微笑,“那我只好请你移步舍下,以待吾事尽毕,敬迎神归。”

    这个男人表面看起来温柔随和,实际心狠手辣。戚隐不敢顶撞他,忙赌咒发誓,道:“师叔,实在不是我想要进来的。是有个不知打哪来的疯婆娘,把我拐来的!”

    巫郁离轻叹,“确实不是你的错,也罢,暂且饶你这一回。”

    “师叔果然宽厚,果然宽厚,”戚隐强颜欢笑,转脸看见那些棺材,又问道,“这儿是您的旧居么?这些棺材里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看着怪渗人的。”

    巫郁离唔了声,低低笑起来,“依我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放心,我现在胆儿大得很,没事儿,您说说,轻易吓不倒我。”

    紫砂茶盏在素白的手里转了一圈,巫郁离慢吞吞地道:“他们是以前的‘扶岚’。”

    第96章

    徂川(一)

    戚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他脑子转过弯儿来,依照之前那个气息和扶岚极为相似的黑毛怪看,他们极有可能是同族。这里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气息八成和扶岚也很相似。或许这个族群就叫做“扶岚”,并且一定和巫郁离这家伙有深刻的关联。戚隐干笑道:“师叔,您话儿说明白一点。他们是我哥的同族么?”

    “不,我说了,”巫郁离摇头道,“他们是以前的‘扶岚’。”

    戚隐弄不明白了,心直往下沉,“什么……什么意思?他们……是我哥?”

    巫郁离站起来,邀他同行。他们一同往外走,少年人飘在前头,悠悠地道:“这要看你如何定义一个人是谁了。小隐,听说过轮回么?生世凡灵死后,魂魄归天,汇入银河星海,迢迢东流。他上一世的记忆会统统消散,不留分毫半点。待到魂魄重回凡世,妖可以投胎成人,人可以投胎成魔,魔也可以投胎成妖。转世之后,从面容到族群,从血脉里涌流的鲜血到每一寸皮肤,都与上一世完全不同。即便共享着同一个神魂,他们也是不一样的生灵。所谓轮回,其实是个谎言,终点走回起点,再来一遍,才叫做轮回。可实际上万物皆有终程,一旦启程便无可回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我哥从前用过的身体?”戚隐问。

    “然也。”巫郁离道,“想来那些从不肯露面的所谓神祇,不惜送这么多人前来送死,要探的便是这件事儿了。小隐,你要听么?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听为妙。打破砂锅问到底虽能理清真相,但破了的砂锅可就回不去了。”

    “要听,”戚隐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听。”

    “你一定有所猜测吧。”巫郁离笑吟吟地道。

    “有,”戚隐点头,“我在进月镜之前,咬了一个很像我哥的黑毛怪物一口。味道很涩,像是咬木头。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巴山里的椿木了。女娲抟土造人,分为男女,男女繁衍,而成芸芸众生。师叔,你是不是效仿了女娲娘娘?只不过女娲娘娘用的是土,你用的是……神木大椿么?”

    “聪明的孩子。”巫郁离颔首微笑。

    他们来到了隧道的末端,顶上一束天光照进洞口。戚隐跟在巫郁离后头出去,外头光虽不盛,依旧有些迷眼睛,戚隐用手遮了遮,艰难地抬起头,登时惊呆了。

    眼前是一棵参天古树,足足有一座塔那么高,蟒蛇般粗细的藤蔓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树根虬结犹如盘龙。繁密的树冠像一把森绿色的巨伞,擎住了所有的天光。光斑从星星点点的叶缝里漏下来,打在戚隐的脸颊上。树藤像蔓延的经络,牢牢地抓住地面,有的地方树藤竟缠绕出了人和妖魔的形状,仿佛是许多凡人妖魔簇拥着大椿。蛛网一般的灵力游丝在里面缓缓流动,散着淡青色的微光,如同暗夜里的幽幽萤火。

    戚隐看见了宗澜,那个老人被缠绕在一圈树藤里面,血肉几乎被吸食殆尽,只剩下一把瘦瘠瘠的骨架子,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儿在他的眼洞里绽放。

    巫郁离摸了摸树干,老树迟缓的心跳在他掌下跳动。他轻声道:“老朋友,好久不见。”

    千秋大椿似乎很熟悉他,几根树藤探过来,在他发顶上揉了揉。戚隐跟在他身边,大椿竟然也没有攻击戚隐。巫郁离仰起头,嗟叹着道:“当初巫狩临死之际,为了留存我屠灭神殿的证据,将神殿覆灭的那一天织成幻象,封入月镜。从此以后,月镜里面的时间日复一日轮转。虽然它记下了我的罪,但时光存在这里永不消逝,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存下了一样记得我的东西。”

    “所以属于那一天的东西会不停重生,但外来者自身的时间不受影响?”戚隐问,“这一切,只是那一天的‘象’。”

    “没错。”巫郁离在一根树藤上坐下,他身体似乎很虚弱,才走了一段脸色便白得像纸。

    他道:“那之后,我便以大椿神木为骨,削木成人。我毕竟不是神祇,女娲用藤条弹落尘土,尘土落地便成了男男女女。吾神白鹿斩落鹿角,洒进九山,妖魔立地而生。我创造扶岚的过程很艰辛,第一个成品在五岁时畸变,长出了三头六臂。虽然妖魔不乏此类,但我还是想要一个像人的东西。我保留了它的神魂,清洗了它的记忆,摄入以后的身躯之中。血肉不稳,异变常常发生。通常前一日还能自如行走坐卧,第二日便突然畸变。一百余转之后,我偶然将自己的血液滴入他的血脉,那一次,他安稳在这里活到十岁。”

    “就是那个你教他翻花绳,吹笛子的孩子么?”戚隐怔怔地问。

    巫郁离颔首,“看来那些神祇让你看到了不少东西。”

    “他还是畸变了么?”

    “没有。”巫郁离惋惜地道,“血肉稳定了,却还有旁的缺陷。这个缺陷,直到如今我也无法克服。小隐,你跟在扶岚身边这么久,没有察觉么?”

    缺陷?他哥除了反应慢了点儿,脑子呆了点儿,好像并没有旁的毛病。戚隐挠了挠头,总不可能是不举吧?

    巫郁离见他不语,解释道:“这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孩子,行如傀儡,动如木偶,与凡人血肉之躯、有情之体相距远矣。”

    他并拢双指,指尖燃起一簇青光,点在戚隐的眉间。戚隐闭上眼,面前现出巴山神殿宽阔的神道。那种束缚的感觉又出现了,他不能动弹,像被困在一个贴着身体的笼子里。他知道这是巫郁离的记忆,此刻他站在月镜外的神殿滴水檐下,一个稚弱的孩童坐在台阶下发呆。他有着大而黑的瞳子,细瓷一样洁白的脸颊,安安静静,像一株遗世独立的栀子花。天忽然下起雨来,四下里迷雾笼罩,天尽头闪过白蛇一般狰狞的电光,滂沱的雨浇在那孩子的身上。

    戚隐,或者说是巫郁离,立在檐下说道:“岚儿,下雨了,你该躲雨。”

    孩子没有应他,抱着膝盖坐在雨中,浑身被浇得湿透。

    巫郁离候了半晌,打起青油伞,走到孩子面前。他道:“我要去人间一趟,你愿同我一起么?”

    他把扶岚带到了一个凡人村庄,大约是在人间同南疆的交界,雨打芭蕉噼里啪啦,雨点子像碎玉乱珠,满地乱溅。巫郁离把扶岚交给了一户姓李的人家,交付给他们三两银子,说过三个月再来接扶岚。那户人家人口简单,一对夫妻并一个十一岁的小儿,接了孩子,千恩万谢,将扶岚领进了门。

    巫郁离其实没走,他放出紫萤蝶,日日监视扶岚在村子里的动向。这个时候的扶岚远比戚隐见过的还孤僻,闷葫芦似的,从戚隐进入巫郁离的记忆开始,就没见他说过话儿。

    他不吃不喝,这事儿巫郁离同李家人交代过,他们一开始还吃惊,后来就习惯了。仙人的娃娃,餐风饮露很正常。一家人围在饭桌前面,李大娘为了表示一视同仁,也给他放个碗。扶岚就坐在蛀了洞的桌面边上,呆呆地瞧他们吃饭。晚上他同十一岁的李胖墩同睡一个屋。因着那三两银子的缘故,李大娘让扶岚睡炕,胖墩睡地。

    夜深人静,胖墩翻来覆去睡不着,支起身子看扶岚。扶岚也没睡着,他侧着头,默默地凝望窗屉子外面洒落的月光。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儿?”胖墩问他,“你是哑巴么?”

    戚隐默默地想,我哥才不是哑巴,人家就是不想搭理你。

    扶岚睁着黑黝黝的眸子,像一泓秋水,眨亮眨亮。胖墩看着他,竟然脸红了,道:“你跟你爹长得真像,一样白。仙人就是不一样,比我们好看多了。喂,你那个仙人爹是不是不要你了?因为你是个哑巴。”胖墩看他不说话,又换了个话题,“来你学我,你说你是傻蛋。”

    扶岚没吭声,扭过身面朝墙壁,捂着耳朵睡着了。戚隐就知道他哥会这样,在心里大笑。那胖墩吃了瘪,爬起来想去掰扶岚的手,隔壁屋他娘一声吼:“还不睡!”胖墩立刻滚下炕,捂起被子裹成了球。

    天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村里的小伢儿一同结伴上山拣柴火。这帮娃娃自己成立了个青龙帮,一个浓眉大眼的瘦子年纪最大,打架也狠,眉毛上有道疤,是这帮娃娃的领头。胖墩领着扶岚,扎在孩童堆里,一帮人浩浩荡荡钻山越岭。

    他们的柴火很快就拣好,但总是磨磨蹭蹭不愿回家。大伙儿赤着脚丫子在山里爬上爬下,还有的带来炮仗炸蚂蚁窝。扶岚是个傻的,让他干嘛他就干嘛。他们玩累了,就让扶岚给他们捏脚捶背,让他光着腿子去河里捉泥鳅,还让他扛小山丘一样高的干柴,临到家的时候,再分别把柴火背回自己肩上。

    有一天,大伙儿照例上山,瘦子说山坳子里发现了一个狼窝,邀大家去探险。大伙儿都怕,狼窝可不是好玩儿的,一不小心命就没了。那瘦子却说不怕,他在洞口守了一天,不见老狼,光听几个狼崽子在里头嚎,准是老狼没了,只剩下一窝狼崽子。孩童心性,不知深浅,渐渐有几个胆儿大的被说动了,剩下几个不愿承认自己胆小,硬着头皮跟上。到了洞口,里头黑魆魆,窝着一股呛鼻的阴馊,大家面面相觑,都畏畏缩缩不敢进去。

    有人提议:“哑巴胆儿大,让他去探探路。他腿脚利索,每回上山下山气儿都不喘,要是有老狼在,他也能跑回来。”

    大家纷纷点头,都觉得这是个好提议。只有胖墩很担忧,拉着扶岚道:“你要是不想去,就赶紧摇头!”

    扶岚呆愣愣的,不点头也不摇头。那瘦子站在大石头上,挑起嗓门道:“怎么的,不敢了?死胖子,平日就数你最胆小,我上回听说你踩了只偷油婆,吓得尿裤子,家都不敢回。他不去,你去,也好练练胆儿!”

    大伙儿哄笑起来,胖墩气得脸颊通红,撒手不管了。瘦子走下来,拍了拍扶岚的肩膀,道:“哑巴,你轻点儿进去,要是里头有老狼,就悄么声回来告诉我们。这事儿你要是办成了,以后咱们就是兄弟!我们青龙帮,我是大当家,你是二当家!”

    戚隐心里焦急,这个笨蛋不会真傻乎乎地跑进去吧?

    扶岚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进了山洞。

    第97章

    徂川(二)

    一刻钟过去,扶岚一点儿影儿都没有。大家渐渐着慌了,瘦子撺掇胖墩进去看看,胖墩抱着老树,死也不肯进去。忽然,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狼嚎,大家登时吓得脸都白了。里面不是只有狼崽子,里面有老狼!狼嚎声越来越急,扶岚却半点儿声都没有,没有尖叫,更没有求救。有人哭着道:“哑巴去哪儿了,他怎么叫都不叫一声?”

    “笨蛋,他是哑巴,他叫不出来!”有孩子叫道。

    一众孩子都吓破了胆儿,纷纷奔下山逃了。

    瘦子等了会儿,捱不住那令人心胆俱碎的狼嚎,也跟着跑了。戚隐气得吐血,巫郁离这厮却似乎看得很有滋味儿,萤蝶扑上扑下跟着胖墩回家。胖墩浑浑噩噩,发了梦似的,回到家没人儿,他关上门,捂着被子哭。夕阳西下,晚霞像一盆血泼在天穹上。胖墩起身出门看,扶岚依旧没回来。

    李家夫妇回家发现不对劲儿,里里外外找扶岚,不见人影儿,问胖墩清晨扶岚有没有跟着回来。胖墩推说发烧,闷在被子里不出来。李大娘试他额头,确实烧得慌,喂他喝了药,又去找邻家孩子,一家家敲门一家家问,都说不知道。问到那瘦子,他说回来了,晌午还看见哑巴蹲在李家檐下玩泥巴。

    “准是被黄鼠狼叼走了。”李大娘急得满头发汗,“这可怎么办,仙人回来领娃娃,咱们交不出,他是要发怒的!”

    李大爷也急躁,坐在炕边抽了半袋烟,道:“咱去山沟沟里找,若能找着就好,若找不到,便说这孩子自己跑去山沟里玩儿,跌死了。仙人就是要怪罪,顶多是把银子要回去,总不能要咱一家的命!”

    村里乡亲听说丢了娃娃,都来帮忙,擎着火把漫山遍野喊“哑巴”。黑漆漆的山野,飘摇的火把像鬼火,照得一山窝歪脖子老树影影幢幢。胖墩爹娘刚走,那瘦子怕东窗事发,牵连自己,和其他几个小孩儿翻窗进来,恶狠狠地威胁他万万不可把扶岚的下落说出去。

    “是哑巴自己要进去的,他若不肯进,我们还能逼他不成?他自己进去找死,和我们都没关系!”瘦子叫道,“他就是个怪胎,他爹都不要他,死了就死了,没了就没了。你可千万不要想岔,把我们交代出去,平白挨一顿打。”

    胖墩发着抖,满脑门子都是汗,抖抖索索地点头。

    乡亲在山里寻了一夜,连尸骸都没有找到。

    天蒙蒙亮,寒浸浸的天光洒照在院里。李大娘坐在自家客堂掩着脸哭嚎,屋里屋外站满人,低着头唉声叹气。胖墩和一众小孩坐在阶下,个个脸蛋儿水样苍白。

    正坐着,忽见小路尽头现出一个人影儿。矮矮的个儿,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近。李大娘怔怔地走出来,夫妻俩相携着望过去。扶岚满身鲜血,面无表情,仿佛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煞童子。他一手拎着一颗血淋淋的狼头,一手拖着一具无头狼尸,血洒了一路,进了李家院落。血糊了他满身,白生生的脸瞧不出模样。

    他走进来,人群自动分开条道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扶岚把那颗硕大的血疙瘩放在胖墩怀里,道:“给你。”

    他来到这个无名小村将近两个月,这是戚隐第一次听见他说话。没什么语调,冷冷淡淡的嗓音,像说“今天天气很好”那么简单。胖墩愣了半晌,热辣辣黏糊糊的血洒了满手,他如梦初醒一般丢掉了那颗脑袋,凄厉地尖叫着扑进李大娘怀里。扶岚满脸困惑,周围的人一步步后退。小小的男孩儿黑黝黝的眸子映着白花花的天光,也映着他们惊愕恐惧的脸。

    “妖怪,这是个小妖怪!”

    “不能留着他,快把他赶走!”

    “什么仙人的娃娃,他一定是个妖童。这么久了,那仙人连封信也不来,八成是把他丢在这儿了!快把他送走!”

    村里人窃窃私语,扶岚在李家待了两天,李家夫妇终于捱不住乡邻的轮番劝说。一个大太阳的早晨,李大爷牵着扶岚的手,把他送进了山岗老林子。李大爷给了他一个小包袱,里头装了两件土布衫子和两吊铜板,说过会儿就来接他回家。

    扶岚点了点头,坐在石头上,抱着包袱,并着双膝,和平日里一样乖巧。李大爷走出几步,回过头看了两眼,那娃娃坐在那儿,低头看地上的蚂蚁。他叹了口气,终是一狠心,下山去了。

    扶岚很听话,一步都没有离开。夜里下雨,雨水漫过脚踝,浑身湿透。他靠着树干打盹儿,揉着眼睛醒过来,衣裳已经被太阳晒干。有时候路过几只野狼,藏在灌木丛里与他对视,一盏盏鬼火一样幽绿的瞳子,藏匿着嗜血的狠意。它们阴森森凝望半晌,又缓步离开。偶尔有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在他头顶,他顶着小麻雀,坐在石头上发呆。扶岚那里待了快有半个月的光景,李家夫妻上山来看,看见身上落满树叶灰尘,脏兮兮的扶岚。

    “你为什么不走?”李大娘问他。

    蜂子一样轻颤的阳光落满肩头,这个孤弱的男孩儿张了张口,很艰难地说:“等你……接我,回家。”

    戚隐心里钝钝的疼,像有把钝刀在割肉。这样乖巧的娃娃,他们不要,他要。

    李大娘蹲在扶岚面前,抹了把眼泪。女人家心软,终是被触动了心弦。把他抱起来放进板车上的稻草堆,和李大爷两人拉着他下了山。李大娘把他藏进胖墩屋里,叮嘱他不要乱跑,让村里人看见。

    夜幕降临,哔啵一声,灯芯儿爆出一朵灯花儿。胖墩和扶岚两个人背靠着背,不吭声。胖墩捂着被子,支支吾吾地道:“对不起,哑巴。你走后不久,我就跟我娘说了实话,但是你那会儿已经被送上山了……”他垂下头,“是我害了你。”

    背后没声儿,胖墩沮丧地道:“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要搬家去镇上了,镇上没人认得你,到时候你就可以出来玩儿了,我们还能一起上学塾。”

    胖墩翻过身,看见扶岚恬静的侧脸,他阖着眼皮,很安详的样子,已经睡着了。

    搬家那天,桌椅橱柜、锅碗瓢盆什么的装了两辆牛车,李大娘领着扶岚先悄悄出村,在大路上等。等了半天,不见人影儿,又拉着扶岚回去。一进村,只见山妖肆虐,满地野火嗤嗤地烧。肥头大耳的山妖趴在李大爷的尸体上,扯出一串油腻腻血淋淋的肠子。李大娘两腿发软,却还强撑着,一面哭一面把扶岚藏进一个大瓮,然后去找胖墩。她刚回头,便看见一双铜铃大的巨眼。

    那些山妖一直在周围徘徊,最后还转到了巫郁离落脚的客栈。巫郁离顺手将它们解决,踩着一地干涸的鲜血进了村子。那时,距离山妖屠村已经过了三天。他到的时候,扶岚正蹲在李大娘的尸体边上,尸体上覆了芭蕉叶,扶岚两手放在膝盖上,身上沾了很多血。他的脸上无悲无喜,无哀无怒,像一个纸扎的娃娃,孤单又瘦弱。

    “岚儿,你在难过么?”巫郁离问他。

    扶岚呆了呆,迷茫地问:“什么是难过?”

    “看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学会。”巫郁离道,“也罢,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陪你继续玩过家家的游戏。我要送你去一个很高的地方,那里没有人,也没有妖魔。我不能再陪着你,你要忍受长久的睡眠,无尽的黑暗。或许有一天你会醒来,但也或许,你永远醒不来。你可愿意么?”

    扶岚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总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巫郁离眉眼弯弯,摸了摸他的发顶,“好孩子。”

    一道风刃划出月一样的弧光,贯穿了扶岚小小的心脏。扶岚大睁着黑黝黝的眼睛,仰面倒在了地上。巫郁离从他的眉心抽出神魂,一点微弱的光就像一粒小小的萤火虫,飞入了巫郁离的掌心。地上孩子的双眸逐渐失去了神采,脸色苍白,像一具残破的木偶小孩儿。巫郁离转过身,一挥手,烈焰在村庄里蔓延,舔舐上孩子单薄的身躯。

    原来,这就是扶岚吊脚楼下那具童尸的由来。神祇带走了这具焦尸,静候数年,送到了戚隐的面前。从巫郁离的记忆中挣出来,天光洒落膝头,满眼白花花一片,戚隐心里有说不出的荒寒。巫郁离站在树藤上,精致的眉眼带着浅浅的笑意,却没有半分达到眼底。常人会以为是因为他眼盲,戚隐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心是冷的。

    这个人亲手养育了扶岚,但从不曾对他有半点真情。他的目光永远属于旁观者,像在看戏台子上面的一场戏。无论是悲哀还是欢喜,都是别人的,与他毫不相干。

    戚隐涩声道:“你最后说送他去一个高高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里就是巫郁离不死的秘密所在?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不足为外人道也。”巫郁离的食指竖在唇边,“好了,故事讲够了,我送你离开月镜吧。”

    那个小小的孩童满身是血的样子,被杀的样子,在戚隐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戚隐揉心揉肺地疼,“师叔,你说我哥没有七情六欲,你错了。你创造了他,但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巴山大雨,他第一次离开月镜。月镜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天都一模一样。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下雨,他不肯躲雨,是因为他好奇雨浇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后来,他进入狼穴,把狼脑袋送给胖墩。是因为那个青龙帮老大说,只要他进去,他们就是兄弟,我哥心里希望他可以和他们做兄弟。”

    “哦?”巫郁离微微侧过脸。

    “再后来,山妖屠村,你问他难不难过,可他根本不知道难过是什么意思。你没看见李氏一家死了那么久,竟然没有豺狼野狗来叼他们的心肝。那是因为我哥一直守在旁边,他身上有血,是和豺狼野狗搏斗留下的。他们身上盖着芭蕉叶,是因为我哥怕他们冷。”戚隐咬着牙,一字一句,“我哥从来就没有什么缺陷,他只是反应比较慢,比较不会说话。我娘说了,我哥是天底下最聪明伶俐的娃娃。你不懂他,我懂,我娘懂,猫爷也懂。他有情,他有欲,他亲口说过,他喜欢我!”

    第98章

    蓬雨(一)

    隧道里一片漆黑,小鱼在前方无声地飞游,像悬浮在暗夜里的星子。扶岚到了岔路口,前面四通八达,每一条都通往不可知的黑暗。

    “咱们该往哪儿走?”黑猫问。

    扶岚锁着眉心,沉默地摇了摇头。

    “藤蔓抓走了小隐,一定是往它的老巢去。可是哪条路通往它的老巢?”黑猫心急如焚。小隐不过是个半桶水的道士,那藤蔓有蟒蛇那么粗,本体一定大得可怕。小隐遇见它,也不知道能撑个几时。

    “不,小隐或许挣脱了。”扶岚轻声道。

    “为什么?”

    扶岚摸了摸地上的沙尘和烧焦的藤蔓碎片,“这是符灰,他用火烧了藤蔓。”扶岚蹲着往前走了几步,从沙土里拾起一片破布,道:“他往这里走了。”

    一路跟着破布走,到了一处钟乳石洞穴。当中摆了许多破旧的棺材,有好几具被翻开了棺盖。小鱼飞进洞穴,里面除了石头桌椅和一些箱笼,空荡荡一片。还剩下棺材没有查看,但是戚隐又不是缺心眼儿,应当不会往里头躺吧?黑猫蹦到一个棺材上面,拍了拍棺盖板儿,喊了声:“娃儿,你在里面么?”

    无人应答,黑猫道:“看来不在。”

    就在这时,前面一具棺材忽然哐哐震了一下。黑猫吓了一跳,脊背一耸,一身毛都竖起来。

    扶岚看着那具棺材,微微歪了歪头,“小隐?”

    会是小隐么?黑猫瞪着溜圆的绿眼睛,“他是不是走得累了?这一宿都没歇息,前夜又被女萝拐过来,也没睡好。毕竟是凡人,体质不比咱们。呆瓜,你说他是不是在里头睡觉?”

    扶岚用刀鞘戳了戳棺材,问:“小隐,你在睡觉么?”

    洞穴里寂静一片,只听得见自己和黑猫咻咻的呼吸。

    “如果你在的话,不要动。”扶岚刀鞘一挥,棺盖板嗖嗖地翻起来,凌空转了几个圈,掀起灰蒙蒙的落尘,然后啪地落在地上。

    里面蜷了一个黑漆漆的人,扶岚一下就认出来了,是那只黑毛怪。

    扶岚和黑猫都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那个家伙。两只焦黑的手伸出来,撑在棺材的边缘。那手上脆而黑的东西像螺钿托盘上的大漆,一片片脱落,露出柔软的皮肤。他坐起身,整个人就像蛇类蜕皮似的,一点点从漆皮子里脱出来。他终于站起来了,缓缓地扭过头,扶岚和黑猫都惊呆了,眸子几乎缩成针尖一般细。

    这个人,长得和扶岚一模一样。

    “呆瓜……”黑猫喃喃道,“你们族的人都长得一样么?”

    他和扶岚就像照镜子似的,眼对眼相互望着。他从棺材里踏出来,歪头瞧着扶岚,眼神里满是探究。扶岚抬起右手,他也抬起右手,两根同样修长白皙的手指点在一起。黑猫震惊地瞧着这一场面,根本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等等,这黑毛怪方才就像是在蜕皮,就像是在重塑皮肉。兴许是他看中了呆瓜长得俊俏,自己把自己的脸捏成了这个模样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感觉很有道理。黑猫扭头要告诉扶岚,却发现扶岚的背后,黯沉沉的黑暗中,亮起了无数盏鬼火般的眼睛。

    “呆瓜,当心背后!”黑猫大吼。

    可扶岚没有动作,他站在那里,像是凝固了,脸上罩了一层阴影。

    “杀了他。”仿佛有声音从冥冥之中传来。

    这个声音只有扶岚能听见,像是隐秘的絮絮低语,来自心底暗藏的深渊。

    扶岚蓦然抬头,拔刀出鞘。一弧弯月刀光扫过面前,那个与扶岚一模一样的家伙从胸腔开始分为两截,鲜血泉水一般泼喇喇溅出去,断口平滑整齐。完成这一刀的人需要有极刁钻的角度和无比快的速度,那一刀恍如闪电划破天幕,一眨眼就消失。

    “重申我们对你的命令,扶岚,找到戚隐,诛杀巫郁离。无论如何,护戚隐周全,即便……”

    扶岚低声开口,声音与藏身在幽冥中的诸神重合。

    “粉身碎骨。”

    千秋大椿上,巫郁离哂笑了一声,道:“小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难道从未有过疑问,扶岚为何天生就会巫罗秘法?为何对神殿的禁忌了如指掌?”

    “不是你教的么?”戚隐问。

    “当然不是,早在数百年前,我就失去了对这个孩子的掌控。”巫郁离轻声道,“小隐,你可曾听说过神祇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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