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戚隐 本章:第29章

    “扶岚!”

    魔龙嘶吼着,它的体温在回升,黑色鳞甲的缝隙间闪过滚烫的红,冰凉的海水触碰到它的身体,竟然沸腾起来,这说明它的身体如同烙铁一般滚烫。巨龙盘虬在那汹涌的气泡之中,从黑色的深渊中升起,没有人看到这个景象不会畏惧到发抖,它看起来仿佛是一个远古的修罗,从地狱中上升。

    它来了!

    铁甲一般的脊背耸起,鳞甲相扣,纯黑色的龙脊像一柄利剑。魔龙怒吼着仰起头颅,撞向远处悬浮在海水中央的扶岚。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到它的速度,极致的速度在海底掀起飓风,巨大又汹涌的漩涡包裹住它和扶岚。雷鸣般的浪声中,它像一柄利刃斩开海水,冲到扶岚的面前。

    “魔龙不是被扶岚杀了吗?怎么又来一条!”叶清明大吼。

    “这是它儿子!流亡的龙子,微生焉!”黑猫吼道。

    “放心!扶岚连它爹都杀过,这条长虫根本不是扶岚的对手!”朱明藏信心满满。

    话音刚落,魔龙正面撞击扶岚,他们看见汹涌的气泡中心,扶岚抱着魔龙的头颅,白衣上不断出现一道一道狭长的裂口,殷红的血花从中汹涌而出,洇蔓在墨绿色的海水中,流淌出胭脂一样的水雾。

    “怎么回事!”所有人都感到不对劲,扶岚那个家伙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

    巨龙顶着扶岚撞进岩壁,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岩壁纷纷碎裂,曲折的裂缝蔓延上整个深渊。扶岚像一个被压扁的纸人嵌在岩壁之中,他的衣裳已经完全破碎,浑身的骨头仿佛被碾碎一般。右侧胸口慢慢出现了一个狰狞的血窟窿,冰霜在伤口周围凝结蔓延,很快覆盖了他半边上身。方才就是这个伤口的出现,中断了他的闪现,被魔龙正面击中。

    巫罗秘法·舍身。

    这是他对戚隐施下的咒术,一炷香之内,戚隐受到的所有伤,无论大小,全部都会如数反馈在他的身体上,并且无法像往常一样迅速自愈。他把自己自愈的能力给了戚隐,替他的弟弟承受所有伤痛,以此换取弟弟的一线生机。

    他还没有开始战斗,就已经遍体鳞伤。

    但他还没有输。

    他从背后拔出斩骨刀,插入魔龙的右眼。魔龙吃痛,仰头怒吼,扶岚没有松手,斩骨刀直入眼眶,破碎魔龙的颅骨。那铁面具一般的嶙峋龙头蜿蜒出阴森的裂缝。龙头痛苦地嘶叫,用力一甩,扶岚脱手,重新悬浮在海水中,他张开五指,魔龙滚烫的血流眼眶里流出来,犹如曲折迤逦的血潮,汇入扶岚的七窍。

    “竖子扶岚,凭尔微贱之躯,竟敢吸食吾的精血!”

    伤口转瞬即愈,妖异的龙眼重新生长,回到巨龙空洞的眼眶。魔龙森然怒吼,鳞甲怒张,黑色巉岩一般的龙首骨缝中闪过脉络游丝一般的金红光芒,它整个漆黑的身躯都游走着殷红的光,那漆黑如铁的鳞甲下方仿佛沸腾着汹涌的岩浆。

    魔龙嘶吼着张开黑洞洞的巨口,那中心金红光芒大作,火焰犹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

    “结界!”黑猫大吼。

    叶清明迅速将洗墨剑插入岩壁,结界豁然展开,将将好包裹住这三个灰头土脸的家伙。眩目的火焰摧枯拉朽地烧过海水,烫过岩壁,冰海喧腾,气泡汹涌,天渊成了一个沸腾的巨大锅炉。即使隔着结界,那温度依然令人窒息,叶清明和猪妖的皮肤慢慢变红,黑猫头顶滋滋冒出烟儿来,几乎要熟了。

    火焰渐渐消逝,金红的中心显露出一个瘦削的人影,血色的龙眸映照出那个男人浴血的身影。

    那是扶岚。

    龙焰对他几乎毫无作用,漠然的男人悬在沸腾的海水中央,犹如高天之上无悲无喜的神祇。

    扶岚垂着眸子,轻声道:“御。”

    一个看不见的力量以他为中心蓦地展开,冰海天渊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场域,在这个“域”中他是绝对的皇帝,所有嗜血的杀器都听从他的命令。海底在震动,什么东西在淤泥之下蜂鸣。刚劲的心跳声响起,如同磬钟齐鸣,又如远古的巨人奋力击响铜鼓。心跳声此起彼伏,那是它们在回应扶岚的召唤。无数把锈蚀的刀剑从海底披沙而出,淅淅沥沥的泥沙滚落,露出铁器上繁复瑰丽,又无端狰狞的缠枝花图腾。它们是几千年前追随白鹿迎战伏羲的南疆武士的刀剑,几千年来,它们深埋在这远古的战场之下,此刻终于重现世间。

    扶岚闭上眼,冰海之中,无垠虚空响起凄厉的呼喊,一声叠着一声,仿佛是远古武士战死的幽魂在呼嚎咆哮。他感受到刀剑的记忆,悠远的战鼓在千重水外鸣响,妖魔奋发,凡人突进,天边大神巍峨屹立,临云而望。焦土万里,穹隆泼血似的红,眩目的天火滚滚而来。他张开手,所有刀剑随着他缓缓抬起的手臂盘旋上升,呼啸着聚集在一起,在冰海上方汇成一把惊天巨剑,剑指魔龙!

    黑猫幽绿的眸子怔怔地望着那把巨剑,梦呓一般道:“这是……”

    “凤还山的御剑诀……”叶清明的声音也恍若呓语,“可这也太多了,这里有多少把刀剑?一千?两千?他竟然可以同时御这么多!”

    魔龙仰望巨剑,嘶声怒吼。音浪席卷海水,汹涌着扑向巨剑。最后一把刀就位,巫刀斩骨,悬在巨剑下端,成为巨剑的剑尖。

    扶岚抬起眸,目光平静,面无表情。

    他道:“剑来。”

    巨剑下落!

    所有龙蛇般的浪潮被它破开,分出银白色的裂隙,直指整下方的魔龙。魔龙再次吐出火焰,金红色的烈焰沿着潮水的缝隙攀上,却再次被压制、刺开,海水沸腾,巨剑周围生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浪声犹如巨雷滚滚。

    魔龙的身躯太大,它无从躲闪!在那血红的魔眼中,它眼睁睁地看着巨剑落向它的脊背。

    它还存在幻想,它的鳞甲坚硬如铁,乃是世间最坚硬之物,即便是几千把刀剑加在一起,也对它无可奈何!

    斩骨刀抵达龙鳞!剧痛瞬间顺着神经传递到大脑,细细密密的裂缝蜿蜒而出,那坚硬无匹的龙鳞竟然犹如瓷片一般轰然碎裂。

    这就是斩骨刀,它诞生于上古,了解它的凡人妖魔都早已死去,没人知道它是大神白鹿亲自锻造的刀。那个战死沙场的罪神曾斩断鹿角做它的炉薪,滴进神血淬炼它的锋刃,它可以斩一切骨,碎一切甲!

    巨剑持续下落,穿过魔龙巨大的身躯。龙骨破碎,皮肉绽开,它太阳一般强壮的心脏在巨剑的斩击中爆裂,滚烫的鲜血犹如岩浆一般涌出来。魔龙的身躯痉挛,在深渊中挣扎着乱撞,巨大的头颅撞向岩壁,地动山摇,恍若几千年前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裂,天穹塌。

    魔龙灯笼般的巨眸终于熄灭,它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岩浆一般的血液流淌全身,逐渐冷却。那盘虬的巨大黑色龙骨被巨剑钉在深渊地底,海水逐渐平息,旧日称霸一方的妖魔,如今与千万南疆先灵一起,永远沉睡在海底。

    巨剑分崩离析,斩骨刀从深渊地底中飞回来,回到扶岚背后的刀鞘。凄冷的流光收回,如同水银流进刀鞘。叶清明抱着黑猫,身后跟着朱明藏,小心翼翼地游出来。正想去到扶岚边上,却见他身子一软,漂在水中,缓缓下落。他的上衣已经完全破碎,露出半裸的上身。那个男人阖着双目漂游水中,破碎的白衣围着他,如同一只残破了翅膀的白蝶。

    叶清明忙托住他,惶然道:“这是怎么了!?”

    扶岚没有回应,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道道狭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被水泡得发白。最严重的是胸口那个窟窿,还在噗噗冒血。这个疯子,竟然顶着这样重的伤战斗到最后。

    “这他娘的看起来像是剑伤?怎么回事,我只瞧见那长虫用脑袋撞,用火烧,没用剑啊!”朱明藏道。

    “呆瓜好像无法自愈了。”黑猫也很惊慌。

    叶清明手忙脚乱地掏丹药,一股脑塞进扶岚嘴里。止血丹勉强把血止住,叶清明撕下衣裳,绑住扶岚右胸的伤口。

    底下一片嘈杂,气泡呼呼升上来。所有人心里一惊,低头看,岩壁蜂巢一般的洞窟中,数不清的妖鬼龇着獠牙游出来,四下里一望,正巧瞧见他们四个。

    魔龙死了,那些忘八不怕事儿了!叶清明心凉了半截,托着扶岚喊道:“侄儿,你先把这些玩意儿解决了再晕啊!”

    扶岚半点儿反应都没有。朱明藏急道:“上面有结界,后面有妖鬼,咱们该往哪儿逃?”

    黑猫忽然道:“小鱼!”

    大伙儿凝眸一瞧,只见淡青色的小鱼从扶岚身上涌出来,只不过光亮比平日微弱了许多,仿佛点点萤火,倏忽间就会灭似的。

    “跟着小鱼走!”黑猫大吼。

    叶清明忙把扶岚背上,跟随小鱼,穿越冰海,进入南面岩壁的洞窟。

    戚隐手脚并用,爬回斗室。归昧剑太强了,他的伤口虽然自愈了,但是半边身子发麻,手指都动不利索。方才地底地震,好些地方塌方,幸好斗室没有被堵上,要不然他真没力气去搬石头。一进门,正瞧见云知捂着肩膀坐起来。他几乎喜极而泣,“狗贼,你活了!”

    幸好凤还山虽然穷,但不在丹药上省钱。他爬过去看了看云知的伤口,看起来没刚刚那么恐怖了。他喘了几口气,道:“我爹死了,咱们快逃吧。”

    云知满脸惊奇,“你弄死的?行啊,黑仔,真人不露相。”

    “不算是我,我哥帮的忙,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回去再聊。”戚隐爬起来,探了探戚灵枢的鼻息,又摸了摸方辛萧的额头,“不行,咱们得赶紧走。辛萧师妹一直发烧,小师叔情况也很糟糕。”

    云知摸了摸戚灵枢的脉搏,脸色一沉,道:“快,我背小师叔,你背方辛萧。”

    “这小子个儿高,还挺沉的,你行吗你?”戚隐问。

    云知把戚灵枢背起来,用力一颠,道:“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两个人记下戚慎微给的路线,一齐往外跑。临走时戚隐最后望了眼戚慎微,妖怪浴血的尸体委顿在大殿中央,像一座肮脏的坟茔。戚隐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跟上云知的步伐。墓道又黑又长,望不到头似的,奔跑在石砖上,脚步咚咚响。云知一路祈祷千万别遇见罪徒,迎头又碰上一片断垣,方才地震塌方,正巧把路都封上了。脑子里过着地图,勾连出新的路线,可曲曲折折,比方才的路线更长许多。云知领着戚隐,转身往边上的墓道跑。

    戚灵枢气息微弱,脑袋软软枕在他肩头。云知紧了紧手臂,把戚灵枢往上颠了颠,絮絮叨叨地道:“小师叔,你可千万别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小时候干过的那些坏事儿都告诉黑仔,让你清誉不保。”

    “说,现在就说!”戚隐在后头道,“老子刚死了爹,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云知一笑,爽快地道好,“小师叔,你还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我师父接你来凤还做客。我把你骗到树上,你胆儿小,不敢跳下来。我逗你玩儿,晾你在上头晾了许久。结果你这家伙,看着多灵气一个娃娃,心眼竟然那么小,趁我睡觉,偷偷把我的裤子的裤裆全剪碎了。我们凤还穷啊,师父连做布丁的布料都买不起,害得我陪着你穿了一个夏天的开裆裤。我那时候都八岁了,你说丢不丢人?”

    “不是吧,他还干过这事儿?”戚隐愕然。云知总说他和戚灵枢有开裆裤的情谊,敢情说的是这个。这厮也太欠揍了,难怪戚灵枢总不爱睬他。

    “可不是,他小时候也冷冷冰冰不爱搭理人,但是十分记仇,而且憋着坏!”云知扭头看了看戚灵枢,这小子脸色白惨惨,没什么动静,“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我俩那时候同睡一屋,他临走的时候落了条开裆裤在我那儿!”

    前面路口拐弯,戚隐往右,云知叫道:“走错了!”

    戚隐迅速弓步回头,跟上云知的步子,问:“你不会留到现在吧?”

    “那可不,无方小师叔戚灵枢的开裆裤,这可是宝贝!”云知越说越来劲儿,“小师叔,你听着,你要敢嗝屁,我就把你的开裆裤挑在竹竿上,号召四方仙山,仙门百家过来瞻仰。看一次五两银子,摸一下二十两银子,哈哈哈哈!”

    “云……知……”戚灵枢忽然出声儿了,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你可恶!”

    终于醒了。云知心里松了一口气,被骂了,他还乐得像朵花儿似的,贱兮兮地道:“我不光可恶,我还混蛋,有本事你起来一剑戳死我。”

    戚灵枢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儿,“云知,我这辈子、下辈子,都……都不想再看到你!”

    云知一咧嘴,刚想回话,左肩蓦然一痛,偏头一瞧,正是戚灵枢这小子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戚灵枢简直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牙上了,颇有一种男儿到死心如铁,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松口的架势。云知疼得龇牙咧嘴,哀嚎道:“我错了我错了,小师叔,嘴下留情啊!”

    戚隐也高兴,差点儿以为这小子不行了。戚灵枢的伤实在太重了,倘若不靠意志强撑,这道鬼门关他很可能躲不过去。但戚隐明白,经脉寸断,就算他侥幸得生,下半辈子也只能卧床度日。他再也御不了剑,再也走不了路,从今往后,他只能作为一个废人活着。

    那个皎如明月,剑若飞雪的无方首徒戚灵枢,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第64章

    舍身(二)

    有惊无险一路跑到之前逢见姚小山的那个墓室,俩人都累得不行了,瘫在地上一滩烂泥似的。戚隐摆手说歇会儿,放下方辛萧,歪在墙边喘气儿。云知腿肚子抽筋儿,膝头发软,直接往地上一趴,戚灵枢压在他身上。

    “救命啊,黑仔,帮个忙!”云知干嚎。

    这人真是绝了。戚隐无语,爬过去帮他把戚灵枢挪开,俩人并着肩膀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墓室黑沉沉的,满屋一股沉寂的死气,中央一个巨大的水池,水面阴沉,看不清底。

    “有古怪。”戚隐忽然道。

    云知一下苦了脸,“要不要命?”

    “不清楚,”戚隐伸手在水面上晃了晃,手上温温的,“这水连接着冰海天渊,原本冰得很,手放在上面就要结霜,现在温度好像升高了不少。”

    “不管了,休息十息,立马走人。”云知说。

    戚隐赞同,连忙躺回去,俩人一面数数一面抓紧时间喘气儿,数到第五息,阴沉沉的水面无端端眼波眨眨,倏忽间起了好几个涟漪。

    云知叫道:“有东西在水下,快跑!”

    戚隐手脚并用往方辛萧哪儿跑,刚要背起她,忽然见池心冒出一个黑黝黝的人头来,水花四溅,黑水淋漓,两人心一沉,墓室里光线暗,瞧不清来者何人,只觉得甚为可怖。

    “救命啊!”那人身子一耸,背后又一个人从水里冒出来,他背上竟还背了一个。

    “声音有点儿耳熟。”云知小声道。

    “我也觉得。”戚隐使劲儿想,“是谁来着?”

    “娘的,两个小畜生,还蹲!老子看见你们了,快来搭把手!”叶清明大吼。

    两人俱是一怔,齐声道:“清明师叔!”

    忙奔过去拉人,一个黑不溜秋的毛球跃出水面,凌空蹿进戚隐怀里。

    “小隐!”

    不必瞧,一掂量这沉甸甸的分量便知是猫爷,戚隐心里一喜,问道:“猫爷,我哥呢?”

    “在老子背上呢!”叶清明有气无力地道。

    戚隐一愣,爬过去拉人。和云知一块儿,先把扶岚拖上来。扶岚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像涂了一层蜡似的,半点血色也无。低头瞧他身上,遍体鳞伤,浑身瞧不见一块儿好肉。伤口狭长,一道一道,像什么人拿刀子划过似的,都泡得发白了。

    扶岚一声不吭,像是死了。戚隐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六神无主地摸扶岚的脸颊,冰冰凉凉,一点儿温度也感受不到。他顿时慌了,颤着手去摸扶岚的脉搏,摸了半天没摸到心跳,顷刻间天旋地转,连东西都看不清楚了。恍惚了一会儿才发现摸错了位置,强自镇定下来,又俯下身听心跳,不甚明显,可是能听见跳动。

    幸好,还有心跳,他哥还活着。戚隐把人半抱起来,问道:“我哥怎么回事?”

    “你就是他弟弟!”一个满脸横肉的猪头从水里冒出来,没人拉它,它自己艰难地上了岸,“是不是你把这小子的童子身破了?他神功都没了!伤口没法儿自愈,失血过多,晕了。”

    没法儿自愈?好端端的,怎么会没法儿自愈?戚隐低下头再看扶岚身上的伤,右胸的创口最深,直接穿了背,周边有冻伤的痕迹。他一下明白了,这不是他哥的伤,是他的伤,是他哥未曾言明的那个咒术,扶岚把他身上的伤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像被谁掏了心窝子,戚隐胸口发疼。他哥学坏了,这个傻呆呆的家伙,竟然学会瞒人了。酸楚盈满鼻腔,戚隐紧紧搂住怀里的人儿,搓他的手,搓他的脸,让他暖起来,可他依旧脸色苍白,长长的眼睫垂下,在眼下覆出一片阴影。戚隐几乎要哭出来,他爹死的时候他都没这么慌乱,扶岚这样奄奄一息,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对了,喝血有用,他哥不是说过在九垓战场的时候,自愈失效就喝血么?忙掏出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掌,把血滴进扶岚的嘴巴,直把扶岚的嘴唇染得殷红,艳若桃李。

    “不能歇!”那边叶清明摆着手,死命爬起来,“快,快起来。追兵要来了!”

    “对!后面有好多妖鬼,”黑猫扒在戚隐肩膀上大叫,“小隐,快背上呆瓜,我们快逃!”

    话音刚落,一个狰狞的黑影蹿出水面,扑向众人。猪妖猛然一跃,一口咬住那玩意儿的脖颈子,霎时间鲜血迸溅如泉,那玩意儿身首分离,断成两半。啪地一声,那黑影的身子落回池子,脑袋却掉在砖地上。它还没死,脑袋骨碌碌乱滚,兀自咔嗒咔嗒张着嘴乱咬。猪妖一脚把它踢进池子,大吼一声:“跑!”

    那张苍白可怖的脸,人不人妖不妖,两粒火眼阴森嗜血。戚隐心头发寒,忙背起扶岚,叶清明背起方辛萧,云知也背起戚灵枢。这一批伤患伤的伤残的残,相互扶携着逃命,猪妖在最后断后,所有人没命地往前冲。

    路又黑又窄,长得望不到头,身后渐渐响起嘶吼声,那是妖鬼进入了神墓。戚隐凝神留意着扶岚的呼吸,他吐息在耳畔,戚隐感受不到多少热气儿。心里茫茫的,像一个小孩儿迷了路,戚隐眼眶发热,哀声乞求他,“哥,你别睡,你理理我。你不能抛下我,我没爹了,你不能让我没哥。”

    云知在一旁叫道:“黑仔,想想你哥讨厌什么?气他!”

    戚隐眼睛一亮,可想了半天,扶岚这小子从来无悲无怒,不哀不喜,七情六欲淡泊,整个人像一片白纸,好像没什么讨厌的东西。等等,没有讨厌的,但是有喜欢的。戚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法子,他微微偏过头,小声道:“哥,你醒醒,你活过来,我就给你当新娘子。”

    黑暗里,扶岚耷拉的手指动了动,黑猫飞檐走壁,眼尖瞧见,惊喜地道:“呆瓜!”

    戚隐高兴得掉眼泪,道:“哥,你说过咱们同生共死的。我活着,你也得活,你是乖孩子,不能骗人。”

    扶岚闭着眼,终于缓缓出了声儿,咬字艰难。

    他说:“不……骗人……”

    戚隐略略定了心,吸了吸鼻子,用力狂奔。身后嘶吼声不停,他们奔过一个墓室,又转入一个墓道。叶清明和朱明藏手忙脚乱落闸门,把路封死。渐渐听不见那些妖鬼的吼声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云知燃起灯符,幽幽荧光亮起来,照亮前方,黑洞洞的墓道里,无数罪徒佝偻着脊背站在前方,那黑黝黝的滚滚头颅同时掉转过来,一张张枯槁瘦削的脸庞和漆黑下陷的眼塘子望向戚隐。

    “神——!”罪徒们同时哀嚎。

    所有人贴着墙壁,心凉到了底。

    罪徒们伸出枯枝般的双臂,探向戚隐的方向,步履蹒跚地走过来。

    戚隐大吼:“前有狼后有虎,现在怎么办!?”

    云知和叶清明御剑几次,罪徒毫发无损,执着地向前。

    “这玩意儿打不死!我怎么知道!”云知回吼。

    眼看罪徒渐渐逼近,戚隐恨不得把自己压扁,嵌进石头里去。然而那些罪徒走到近前,离戚隐将将几步远,却忽然脸色大变,纷纷退后。金黄色的符光照见他们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颊,焦褐色的面庞沥青一样融化一般,五官都变了形。所有罪徒见了鬼似的,争先恐后踉跄着往后挤。

    “怎……怎么回事?”戚隐把着归昧剑,结结巴巴地问。

    “恶鬼!黄金俑里的恶鬼!”罪徒们恐惧地嚎叫。

    “啊?”戚隐没听明白。

    罪徒们哭嚎着道:“神,他就在您的身后!”

    戚隐脸色一变,一下明白过来,这些家伙是在恐惧他爹粮仓斗室里的那个罪徒,那玩意儿逃出了黄金俑的封印,不知去了哪里,现在看来,他竟然一直跟在他们后头!戚隐心脏狂跳,连忙回头,云知脑子素来转得快,立马反应过来,也迅速转身,归昧和有悔唰唰指向后头,对着一脸懵懂的朱明藏。

    “什么玩意儿?你们凡人脑子是不是有病,在搞什么东西?”朱明藏骂道。

    叶清明也满脸迷茫,贴着墙壁不敢动弹。戚隐解释了一遍黄金俑的事儿,道:“按照这些罪徒的话儿……那个逃出来的恶鬼,就是你。”

    “放你娘的屁!”朱明藏拍自己的脸上的横肉,“你看老子细皮嫩肉的,和这些干尸长得像么?”

    戚隐打量了它一番,猪头猪脸,确实不太像。

    朱明藏愠怒地补充,“老子有爹有娘,打小长在南疆巫山野猪林,我爹是铁猪王朱烈,我爷爷是钢猪王朱霸天。老子父祖先辈皆说的出名头,怎么可能是什么封印了几千年的罪徒?不信你问这只死肥猫,老子和它认识很久了,它的话儿你总不会不信吧?”

    黑猫点头道:“确实如此,老夫与这只肥猪的父亲认识,和它一样蠢一样肥,一样没头脑。”

    这他娘的奇了怪了。戚隐满心疑窦,又踅身看那帮罪徒,他们仍旧见了鬼似的,缩在墓道的前端一动也不敢动,看这等吓得几乎尿裤子的模样,又不像是在作伪。

    “那个罪人到底是我们中的哪个?”戚隐问那帮罪徒。

    罪徒们筛糠似的抖抖索索,方才嚎得起劲儿,一个个破锣样,现在声儿都不敢吭。

    戚隐什么也问不出,想起罪徒刚刚说那个玩意儿在他身后,之前站在他身后的,除了猪妖,还有叶清明。戚隐狐疑地转向叶清明,道:“师叔……”

    “喂喂喂,小侄儿,”叶清明忙摆手,道,“我的来历可也是一清二楚的,我打小就在凤还待着了,当了一辈子的道士,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云知大侄儿可以为我作证!”

    云知点头,“摸没摸过姑娘的手不知道,其他的是真的。”

    戚隐搞不懂了,大家都不是那玩意儿,那这帮罪徒害怕个鸡毛?等等,戚隐忽然反应过来,满屋子人和妖,说不清来历的,只有一个,就是扶岚。

    扶岚的来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猜测一冒出头就按不下去了。戚隐犹豫了一会儿,让大伙儿都贴着对面的墙站,他自己背着扶岚站在另一面,然后再次询问罪徒:“现在呢?那个罪徒在哪儿?不用说话,指个方向就行。”

    罪徒们伸出瘦棱棱的手臂,齐刷刷指向戚隐的方向。

    他们认为戚隐是神,不可能是戚隐。他们指的,真的是扶岚。

    肩膀上的人儿又动了一动,戚隐回过脸,正瞧见扶岚睁开了眼睛。他喘了几口气,在戚隐耳边道:“问他们,吾唤何名,所犯何罪?”

    第65章

    舍身(三)

    戚隐依言询问他们,罪徒们索索落落地打着寒颤,抖着嘴唇道:“恶鬼之名,吾等不敢唤。恶鬼之罪,吾等不敢言。”

    “……”戚隐几乎气得吐血,“你们刚才追我的时候不挺能耐的么?现在这么这副德行了?”这地儿就该扶岚下来,他们这么怕他哥,他跟着他哥,岂不是能横着走?戚隐瞧他们当真吓得不行,将扶岚放在地上,把他搂在怀里,循循善诱道:“你们不是说我是你们的神么?别怕,我制着这个恶鬼呢,他已经逃脱不了我的手掌心了,你们不必惧怕,尽管一一道来。”他把扶岚搂紧,道,“看,制得死死的,他动不了了。”

    朱明藏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小声问黑猫:“肥猫,这小子是不是在占你主子的便宜呢?”

    黑猫斜了它一眼,“兄弟之间的事儿,能叫占便宜么?这叫相亲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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